第三章(第10/25页)

在U站杂沓的人群中,我们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是去探视同草野一个部队上的儿子。这位固执于戴礼帽穿西服的中年银行家,携带着一个也同园子相识的女儿。她远不如园子标致,但不知怎的竟使我感到高兴。这种感情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我发现即使看到园子和她亲密地交叉握着双手的天真烂漫的欢乐情形,我心里也明白园子具备美的特权的、爽朗的宽容,看起来园子比实际年龄多少成熟些。

车厢空空荡荡。我和园子偶然似的在车窗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大庭先生一行,包括女佣共三人。我们好不容易凑齐,共六人。我们九人占据一列座位的话,就会多出一人没有位子。

不觉间我自己很快地心算出来。园子可能也估算到了。我们两人相对沉甸甸地落坐下来以后,彼此交换了淘气的微笑。

计算的困难,结果默认这个小离岛。从礼仪上说,园子的祖母和母亲应该同大庭父女相对而坐。园子的小妹妹有小妹妹的想法,她立即选择了一个可以望见母亲的脸和窗外的景色的位子。她的小姐姐也随她这样做。那里的座位就成为大庭家的女佣照顾两个女孩子的运动场。破旧的椅背,把他们七人与我和园子相隔开了。

火车还没有启动,大庭先生就喋喋不休地谈开了,把一行人都镇住了。这低沉的女性般的絮叨,决不给对方除了随声附和以外的权利。我们透过椅背的阻隔,也能知道连草野家的絮叨代表、显得年轻的祖母也呆若木鸡。她的祖母和母亲也只“啊,啊”地应声,偶尔在节骨眼上笑笑,连大庭先生的女儿也一声不吭。不一会儿,火车启动了。

火车驶离车站后,阳光透过污秽的车玻璃窗,投射在凹凸窗框上,以及披着大衣的园子和我的膝上。她和我都一言不发,侧耳静听邻座的谈话。她的嘴角时不时地浮现出一丝丝微笑。这微笑旋即传染了我。每当这种时候,我们的视线总是相碰在一起。于是,园子又侧耳静听邻座的声音,她的炯炯有神、带着几分淘气、却无所顾虑似的目光,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死的时候,也打算穿成这副模样。如果穿着国民服或绑腿裤去死,就死不瞑目。我也不让我的女儿穿长裤。我让她带着一副不愧是女性的模样去死,难道这不是做父母的慈悲吗?”

“啊,啊。”

“换个话题吧。如果你们要疏散行李,请告诉我一声。我知道没有男人的家庭是不方便的。需要帮忙,只管告诉我。”

“真不好意思。”

“我们把整个T温泉的仓库买了下来,我们银行职员的行李都存放在那里。可以说,存放在那里肯定是很安全的。不论是钢琴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真不好意思。”

“另外,听说令郎所在部队的队长是个好人,这是最幸运的啊!据说,我孩子所在部队的队长,对士兵家属来会面所带的食物都要克扣。这样一来,就同海那边没有什么两样啰。听说会面日的第二天,队长闹了胃痉挛呐。”

“哟,哈哈哈!”

——园子又忍住浮现在嘴角的微笑,似是有点不安的样子。尔后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文库本。我有些不服气,但对这本书的书名却颇感兴趣。

“是什么书?”

她一边笑一边像扇子似的把书翻开,将封面举到眼前让我看了看。上面写着《水中仙女》——括弧里写着“Undine”。

——我觉得有人从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原来是园子的母亲。她想去制止小女儿在座位上又蹦又跳的举动,还可以趁机从大庭先生的喋喋不休的谈话中逃脱出来。但是,不仅如此。母亲把这个爱闹的小女孩和她那早熟的小姐姐带到我们的座位前面,这么说道:

“来,请让这两个爱闹的家伙也加入你们中间吧。”

园子的母亲是位优雅的美人。有时给她那文雅的谈吐点缀的微笑,显得很是可怜。在我看来,她讲这番话时露出的微笑,似乎也带上几分悲伤的不安。园子的母亲走后,我和园子的视线又碰在一起。我从胸兜里掏出一个杂记本,从中撕下一张纸片,用铅笔在上面这么写道:

“你妈妈很介意呐。”

“什么?”

园子把头侧着探了出来。飘逸着一股孩子似的头发的芳香。她读罢纸片上的字,低下头来,脸颊绯红直染到脖颈根。

“喂,是这样吧。”

“啊,我……”

我们的视线又相遇,彼此了解了。我也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燃烧。

“姐姐,这是什么?”

小妹妹把手伸了出来。园子麻利地将纸片收藏起来。大妹妹似乎已经觉察到事情的原委所包含的意味。她紧绷着脸,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因为大妹妹过分责备了小妹妹,可见她明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