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25页)
暂时被药物压下的热度又抬头了。入伍检查时,就像野兽一样被脱个精光,转来转去的时候,我打了几个喷嚏。一个初出茅庐的军医,把我的支气管里的呼哧声误诊为罗音,并且把这误诊以我的荒唐的病历报告形式确认下来,检查了血沉。感冒高烧,显示出很高的血沉。我便被断定为患了“肺浸润”,令我即日返乡。
一离开营房门,我拔腿就跑了。冬日荒凉的下坡路,延伸到村庄那边。如同在飞机工厂那样,好歹不是走向“死亡”,我的脚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夜行列车的窗玻璃破了,我避开从破口卷进来的风,高烧的寒颤和头痛折磨着我。我自问:要回到哪里去呢?回到多亏父亲万事优柔寡断而还没有疏散的可怕的东京家里去吗?回到包围着那个家的充满黑暗与不安的都市去吗?回到彼此睁着一双双家畜般的眼睛探问“不要紧吧,不要紧吧”的群众中去,还是回到那座全住着烦恼于肺病的大学生彼此以毫无抵抗的表情聚在一起的飞机工厂宿舍去呢?
我靠在椅背上,随着火车的震动,在我背后松动了的靠板合缝活动了。我有时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在家里时由于空袭全家被炸死的光景。这种空想,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感。再没有什么比日常的生活和死亡互为关系给予我更奇妙的厌恶的东西了。据说,连猫都不愿意让人看见它的死相,所以临死时就把自己的身子隐藏起来,不是吗?这个想象却使我看见了我家人的悲惨的死相,而我也被家人所看见。光想起这个,我的胸口就涌上一股呕吐感。一想到死亡的同样条件降临全家的时候,一想到行将死去的父母和儿女充满死亡的共鸣彼此交换眼神的时候,我只能认为这是全家的愉悦、团圆光景的一种讨厌的复制。我希望在他人中间心情愉快地死去。这与希望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腊式的心情是不同的。我所寻求的,是一种自然的自杀。我所盼望的,是犹如还不擅长狡黠的狐狸,自己无知却满不在乎地沿着山边走而遭到猎人枪杀一样的死法。
——既然如此,难道军队不是很理想吗?难道我不是对军队抱有希望吗?我为什么要那样郑重其事地对军医撒谎呢?为什么要说诸如近半年来一直在发低烧、肩膀酸痛得难以忍受、或者吐血痰了,还说什么实际上昨夜里出虚汗了(当然啰,我服了阿司匹林嘛)呢?在宣布我即日回乡的时候,我为什么竟然感到涌向脸颊的一股微笑的压力,欲图掩饰都费了好大的力气呢?我为什么一出营房门就那样奔跑起来呢?我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愿望呢?我没有垂头丧气、双脚发麻,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路,是怎么回事呢?
正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足以从军队所意味的“死亡”中逃脱出来的我的生,没有耸立在前方,所以我才无法知道驱使我那样地从营房跑出来的力量之源泉。难道我还想生吗?这种生的方法,也是非常无意志地、犹如气喘吁吁地跑进防空壕那一瞬间的生的方法。
于是,我的另一个声音突然说出了:我本来就不曾想过死,哪怕是一次也罢。这句话,给我解开了羞耻的绳结。尽管说出来也是痛苦的,但我理解了。我对军队所希望的,仅仅是死亡这种说法是虚假的。我对军队生活抱有某种官能性的期待。而且这种期待持续的力量,也只不过是任何人都具有的对原始妖术的确信、“唯有我决不会死”的确信罢了。……
……对我来说,这种想法是多么不受欢迎。我宁愿感到我是个被“死亡”遗弃了的人。我乐意像外科医生做手术时处理内脏那样,集中微妙的神经,而且礼貌地凝视着想死的人却被死所拒绝的这种奇妙的痛苦。甚至可以认为,这种心灵上的快乐程度,差不多都是邪恶的东西。
大学与N飞机工厂在感情上发生了冲突,学校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让全体学生在二月底撤回,并且在三月份重新上课一个月,从四月初起动员学生到别的工厂去。可是在二月底,成千架小飞机前来袭击。虽说三月份上课,实际上成了徒有其名,这是众所周知的。
这样,等于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给我们放了一个月的假,无所事事。我们就像是得到了潮湿的焰火。然而,与其得到一口袋容易用上的干面包,不如得到这种潮湿的焰火的礼物让我更高兴。因为它确实像大学赠给的呆笨的礼物——仅就对这个时代无甚好处来说,这也是件了不起的礼物。
我的感冒痊愈数日后,草野的母亲来电话说:草野所在部队驻扎在M市附近,三月十日才允许会面,一起去吗?
我答应去,为了商量这件事,不久我造访了草野的家。当时从傍晚到八点是最安全的时间。正是草野他们刚用过晚饭的时候。他的母亲是个寡妇。母亲和他的三个妹妹邀我围着被炉坐下来。母亲给我介绍了那位弹钢琴的姑娘。她名叫园子,与名钢琴家I夫人同名,我由此联想起那时听到的钢琴声,谈了一些奚落的笑话。十九岁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灯下默默无言,脸颊飞起一片红潮。她身穿一件绯红皮夹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