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25页)
夏季里,全体高中学生去M市的海军机关学校参观了一周。有一天,上游泳课时,大伙儿都在游泳池里。我不会游泳,借口腹泻,在池边上旁观。一位大尉认为日光浴可以治百病,我们这些病号就裸露了上半身。一看,八云也在病号组里。他交抱着白皙而结实的双臂,微风吹拂着他的微微晒黑的胸脯,他的洁白的门牙戏弄似的紧紧咬住了下唇。自称病号的旁观者都聚在游泳池周围的树荫下,我靠近他并不费事。我目测他那柔韧的躯体,凝望他那平稳呼吸着的腹部。我想起了惠特曼的一句诗:
……青年们仰躺着,
白皙的腹部隆起在阳光下。
——但是,这一回我也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因为我对于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和苍白细小的胳膊感到羞耻。
昭和十九年即停战前一年的九月,我从幼年时代起就读的学校毕业后,进入了某大学。在父亲不容分辩的强制下,选择了法律专业。但由于我确信我不久就将会被征入伍战死沙场,我全家也将会遭到空袭而全部死光,所以我就不感到多大的痛苦了。
那时节,按照一般惯例,我入学时高班同学就出征,他们把大学制服借给我。相约我出征时再将制服还给他们家,我就穿着这身制服上大学走读了。
我比别人更害怕空袭,与此同时我却也以某种天真的心情期望着死亡。正如我多次说过的,对我来说,未来是个沉重的负担。人生从一开始就以义务观念束缚着我。我明知尽义务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但人生却以不履行义务为由来责备我,折磨我。我想,倘使以死让这种人生的期待落空,心里就一定会很轻松的吧。我对战争期间流行的死的教义有着官能上的共鸣。我想,万一“光荣战死”(虽然这于我是很不相称的),实际上等于讽刺地结束了生涯,一定会永远成为埋葬在墓底下的我的微笑的好材料。所以,一听到警报声,我就比谁都快地逃进防空壕里。
……我听见了拙劣的钢琴声。
这是在不久将以特别干部预备生入伍的伙伴家里。在高中里,我很重视这个名叫草野的伙伴,把他当作多少还能就精神上的问题交换意见的唯一的伙伴。我这个人并不想拥有所谓伙伴,以下可能伤害这唯一的友情的叙述,强令我感到我内在的东西是多么的残忍。
“那钢琴弹得好吗?好像常常走调呐。”
“那是我妹妹弹的。老师刚走,她在复习呢。”
我们停止对话,侧耳倾听,草野行将入伍,在他的耳膜里旋荡的,恐怕不仅是邻室的钢琴声,而且是不久他将疏远的“日常事物”的、一种质量不高的、令人急不暇待的美。这钢琴的音色里,洋溢着一种亲切感,犹如一边读笔记一边制作质量不高的点心。我不由地问道:
“她多大了?”
“十八了。她是排行紧挨我的妹妹。”草野回答说。
——越听越觉得那是十八岁的、富于幻想的、而且尚未真正懂得自己的美的、指尖上还留有稚气的钢琴声。我在企盼着这种复习能够永远地继续下去。这企盼如愿以偿。我心中的这钢琴声,一直延续到五年后的今天。我不知多少回努力相信这是错觉。我的理性不知多少回嘲笑了这种错觉。我的懦弱又不知多少回讥笑了我的自我欺骗。尽管如此,钢琴声支配了我,倘使从宿命这个词中可以清除令人讨厌的意味,那么对我来说,这声音就确实成为宿命性的东西。
这之前不久,我凭借异样的感动理解了宿命这个词,把它留在记忆里。高中毕业典礼之后,我和老海军大将的校长驱车赴皇宫感谢皇恩,在车厢里,这位双眼积满眼眵的忧郁的老人,批评我不愿当特别干部预备生而打算作为一名士兵应征的决心。他强调说明我的身体是难以忍受得了士兵的生活的。
“不过,我已做好思想准备了。”
“你不了解情况才这样说。不过,交志愿书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再说也无济于事。这也是你的宿命啊。”
他用明治式的英语发音提到了宿命这个词。
“什么?”我反问了一句。
“宿命啊。这也是你的宿命嘛。”
——他以漠不关心的口气如此单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别人可能认为他是苦口婆心的、老人特有的羞耻。
毫无疑问,我此前在草野的家里看见过弹钢琴的姑娘。但是,在与额田家正相反的清教徒式的草野家里,他的三个妹妹留下了彬彬有礼的微笑,很快就离去了。草野的入伍日期越来越临近,他和我轮流互访各自的家以道惜别之情。钢琴声使我对他妹妹变得过于笨拙了。不知怎的,自从倾听钢琴声以后,我像听懂了她的秘密似的,不能正面睨视她,也不能与她搭话攀谈。有时她端上茶来,我只看到眼前她那双轻盈而敏捷地走动的脚。也许是由于没有看惯当时女人穿流行的扎腿式劳动服或长裤的脚吧,这双脚的美使我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