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25页)
所谓“一片嘴唇”,就是我到他家去玩时出现的他姐姐的嘴唇。
这个芳年二十四岁的美人轻易就把我当作小孩子来看待。我在观察包围着她的男人,明白了我自己毫无足以吸引女子的特征。这意味着我决不能成为近江,反过来说,也让我领会了我想成为近江的愿望,实际上就是我对近江的爱。
就这样,我确信自己已经爱上了额田的姐姐。我的确跟我同龄的纯真的高中生所做的一样,有时在她家的周围徘徊,有时在她家附近的书店里长时间耐心地等待她从书店门前走过的机会上前纠缠她,有时紧抱着软靠垫空想着拥抱女子的心情,有时又描绘若干她的嘴唇,或者悲伤得什么也不顾地自问自答起来。这算什么事呢?这些人为的努力,给我心灵上带来了某种异常的麻木般的疲劳感。心灵的真正的部分,早就察觉到我是用带有恶意的疲劳来抵抗我这种不断对自己说我爱她的不自然的状态的。我觉得在这种精神的疲劳中,含有一种可怕的毒素。心灵的人为的努力间歇,有时有一种极其吓人的扫兴的东西袭击我。为了逃避这种东西,我又若无其事地向别的空想进军。于是,我立即勃勃生气,变成我自己,向着异常的心象旺盛地燃烧起来。而且这种火焰被抽象化后留在心灵上,这股热情恰似是为她的,后来才牵强附会地加上了注释——于是,我又一次欺骗了自己。
倘使有人指责我至此为止的叙述太概念化,有失于抽象,那么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我不愿意连篇累牍地描写正常人的青春期的肖像和在旁观者看来别无二致的表象。如果除去我心灵的羞耻部分,我的心灵连内部都是与这一时期的正常人一模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是完全一样的。好奇心是一般的,对人生的欲望也是一般的,或许只是由于过分反省而畏缩不前,动不动就立即红脸,而且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信心,认为它不值得被女子喜爱,这样自然而然地只顾埋头读书,成绩大体是好的。请想象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学生。想象这个学生如何向往女性,如何焦灼,如何空虚和烦闷。恐怕没有比这更容易而且没有魅力的想象了吧。我省略了这种想象的无聊的如实描写,是理所当然的。腼腆的学生这一段格外缺少生动多彩的生活,和我的情况完全一样,我发誓对导演绝对忠诚。
这期间,我把以往只顾关心年龄比我大的青年这种思绪,一点一点地逐渐转移到年龄比我小的少年身上。这是当然的,因为连年龄比我小的少年也长成当年近江一般的年龄了。尽管如此,这种爱的推移也同爱的质量有关。尽管它依然是潜藏在我心中的思绪,但是我已经在野蛮的爱中添上了高雅的爱。犹如保护者的爱那样的东西,少年的爱的东西,随着我的成长而开始萌芽了。
赫希菲尔德把倒错者加以分类,把只对成年的同性感到魅惑的一类称作androphils,把爱少年,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类称作ephebophils。我渐渐理解了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腊的青年公民,意味着十八岁至二十岁的壮丁,它的语源来自宙斯和赫拉的女儿、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赫柏。女神赫柏是给奥林匹斯众神斟酒的、青春的象征。
有个刚入高中的年方十八的英俊少年,肌肤白皙,嘴唇柔润,眉目清秀,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云。我的心嘉纳了他的容颜。
我在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从他那里接受了一种快乐的礼物。最高班生的各班长一周轮流喊一次朝会的号令,晨操、下午锻炼(高中有这种惯例。首先做约莫三十分钟海军体操,然后扛着锄头去挖防空壕或锄草)时也如此,我每隔四周轮到喊一周的号令。夏天到来,做早操和下午的海军体操时,严格执行这种做法的学校按照当代的流行做法,命令学生半裸着身体做体操。班长站在号令台上高喊朝会的口号,接着喊“脱上衣!”大伙脱毕,班长从台上走下来,向走上台的体操老师喊一声“敬礼!”的号令,就径直跑到同班的最后一排里,自己也脱成半裸,做体操。做完体操,下面就由老师喊号令,班长便完成任务了。对我来说,呼喊号令简直是件令人浑身发冷的极其可怕的事。但上述这种军队式的笨拙程序,有时也正合我的意,不知不觉地盼来了轮到我的一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多亏这个程序,我才能这么近地目睹八云的风采,而且不必担心他看到我这瘦弱的裸露,我却能看到他半裸的躯体。
八云一般排在靠号令台前面的第一二排。他那张雅辛托斯似的脸,动辄就飞起红潮。每次他跑来参加朝会即将整队的时候,我看到那张气喘吁吁的脸,就感到愉快。他经常一边喘气一边用粗鲁的动作解开上衣的暗扣,然后像薅掉似的猛然从裤子里侧把衬衫的下摆拽了出来。我站在号令台上,不由地看到他的不在乎地袒露出来的白皙而柔润的上半身。因此,一位伙伴无意中对我说了“你在喊号令时总是将眼帘耷拉下来,你就那么胆怯吗”以后,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是,这一回我还是没有机会去接近他的蔷薇色的半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