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25页)

——我盼望着。岂止盼望,甚至确信得有点像迷信了。我想象着这个月里美军会从S湾登陆,我们作为学生军被驱去作战,一个不剩地战死了。不然,就是遭到谁也没想到的巨型炸弹的轰炸,我不论在哪儿都会被炸死。——这样我岂不是正巧也预见到原子弹吗?

尔后我们走上洒满阳光的斜坡。两棵白桦树恍如一对心地善良的姐妹,把它们的身影投在斜坡上。低头漫步的园子开口说道:

“下次见面,你会送什么礼物给我呢?”

“眼下我能带来的礼物嘛,”——我万般无奈,装糊涂回答说,“顶多是废飞机,要不就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呗。”

“不是要有形的东西啊。”

“那么,是要什么呢?”——我愈发装糊涂,愈发被逼得更紧了。“真是个难题啊。回去的时候,在火车上再慢慢想吧。”

“好,就这样吧。”——她用特别威严而沉着的声音说,“请保证一定带礼品来啊!”

园子有力地说出了保证这个词,我自然只得虚张声势,以快活的情绪来保护自身了。

“好,那就拉勾吧。”我大方地说。这样,乍看我们是天真地相互拉了勾。可是,我童年时代所感到的恐怖又在复苏了。那就是凡拉勾保证,一旦爽约,那只拉勾的手指就会烂掉,这种传说,给我的童心留下了一种恐怖感。园子所谓的礼物,尽管没有言明,但显然是意味着“求婚”,所以我的恐惧也是有缘由的。我的恐惧,就像是夜间不敢一人如厕的孩子对周围一切的恐惧。

那天晚上,就寝之前,园子来到我的卧室门口,她用门帘半掩着身体,执拗地请求我再多待一天。这时,我只顾从被窝里吃惊地凝望着她。自以为是计算准确的这一最初的误算,导致一切都乱了套,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判断我此刻望着园子的这份感情才好。

“你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吗?”

“嗯。无论如何也得回去。”

毋宁说我是愉快地回答的。虚伪的机械又在开始打溜地旋转着。本来这种愉快只不过是从恐惧中逃脱出来的愉快,可我却把它解释为可以使她焦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所给予的一种愉快。

现在自我欺骗已经成了我依赖的缆绳。负伤的人要急用绷带,未必求其清洁。我想勉强还可以通过惯用的自我欺骗来阻止出血,以便赶去医院。我乐意把那个乱糟糟的工厂,想象成严格的兵营。犹如明天早晨不回的话,就很可能被处以重禁闭的兵营一样。

出发的早晨,我直勾勾地望着园子。活像旅行者望着将要离去的风景。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尽管我周围的人以为一切都刚刚开始。尽管我也委身于周围的温和的警惕的气氛中,欲图欺骗我自己。

尽管如此,园子安详的样子却使我感到不安。她帮我打点行李,还搜遍了房间的各个角落,看看还有没有遗忘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站在窗边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今天也是阴天,早晨嫩叶绿韵悠悠,分外醒目。看不清的松鼠摇晃着树梢窜了过去。她的背影洋溢着一种安详却又天真烂漫的“等待的表情”。让她就这样带着这种表情的背影离开房间,就如同打开柜橱门不管而离开房间一样,对于一丝不苟的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我走到她的身边,温柔地从背后把她搂抱过来。

“你一定会再来的吧!”

她十分快乐,用一种自信的口吻说。这语气听来与其说是对我的信赖,不如说是超越了我而扎根于对更深层的东西的信赖。她的肩膀没有颤抖。披着饰有花边的上衣的胸脯不断起伏,有点气势汹汹似的。

“唔,或许是吧。只要我还活着。”

——我这样说,我自己也感到恶心。因为我这个年龄,我更渴望这样说:

“当然来!我一定要排除万难来见你。请放心地等待着吧。你不是将要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处处都露出这种珍奇的矛盾。它促使自己采取说出“唔,或许是吧”这类暧昧的态度,这不是我的性格,而是形成性格以前的行为。可以说,正因为我清楚地懂得这不是我的缘故,对于多少是我的缘故的部分,经常以甚至是一种滑稽的健全的常识性的训诫出现。作为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自我锻炼的继续,我宁肯死也不愿意成为暧昧的人、没有男子气概的人、好恶不明显的人、不懂得爱却一味希望被别人爱的人。诚然,对于是我的缘故的部分,则是可能的训诫;对于不是我的缘故的部分,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要求。眼前的情况是,面对园子要采取男子汉的明确的态度,即使有参孙一般的力气,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此时此刻,在园子眼里所看到的类似我的性格的、一个暧昧的男子影像,激起了我对它的厌恶,使我觉得我的整个存在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它把我的自负心完全撕得粉碎了。我变得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有关意志的部分是虚假的。另一方面,我这种把重点放在意志上的思考方法,也是接近梦想的一种夸张。就说是正常的人,也不可能只是凭意志来行动的。即使是正常人,我也根本不具备同园子度过幸福婚姻生活的条件。由此看来,这个正常的我,也只能回答“唔,或许是吧”。连这种浅显易懂的假设,我也习惯于故意视而不见。简直就像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折磨我自己的机会似的。——这是一个无处可逃的人在把自己逼进自认为是不幸的安居之地时所惯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