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25页)
——同一时刻,我在火车厢里落入沉思,我怎样才能从自己亲手培植的园子的爱中摆脱出来呢?……但是,我动辄就有这样一瞬间,安心地委身于或许是最接近真实的可怜的借口。这个借口,就是“正因为我爱,我才必须离开她”。
从此以后,我给园子写了好几封信,信中的语调全然没有表示感情的发展,但也没有显出一丝冷淡。距上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草野被允许第二次同家人会面,我接到通知说,草野一家又将到已经转移至东京近郊的部队去会面。懦弱的性格促使我到那儿去。奇怪的是,即使我已下决心要离开园子,可我又不能不去同她会见。见面之后,我发现在毫无变化的她的面前,我自己却完全变了。我变得无法跟她开一句玩笑了。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连她的母亲,从我的这种变化中,也只不过看到我是个规矩人而已。草野用平时的柔和眼神望着我,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使我大为战栗。
“不久的将来,我会给你寄去一份比较重要的书面通知,你愉快地等着吧!”
——一周后,假日我回到母亲那里时,那封信已经到达了。他的信文如其人,字迹拙劣,却洋溢着真正的友情。信中说:
“……有关园子的事,我们全家都很认真考虑,我被任命为全权大使。事情很简单,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都信任你。园子当然更是如此。家母甚至开始考虑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这暂且不说,我觉得现在决定订婚的日子也不算太早了吧。
“当然,这都是我们单方面的猜测。总之,很想了解一下你的心情。家里说,双方家长之间的磋商,也一切留待之后再办。话虽这么说,但丝毫无意束缚你的意志。如果能了解到你的真意,我也可以放心了。你就是回答NO,我也决不埋怨,决不生气,也决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你要是回答YES,当然不胜欢喜。但你就是说NO,也决不会伤害我的感情。希望你根据自己的意志直率地给我答复。希望你回信时千万不要顾虑情面或随便应付。我将作为挚友等待着你的回信。”
……我愕然了。我担心读信的时候会被别人发现,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认为不可能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没有预料到我和那家子人对战争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竟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我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学生,去飞机工厂做工,又在绵绵的战争中成长,我将战争的力量想得过分传奇了。即使战争如此激烈,但在战争的悲惨结局中,人类行为的磁针依然是准确无误地指着一个方向。就说自己吧,迄今自己在恋爱,可为什么竟没有意识到呢?我浮现出奇怪的轻蔑的一笑,又将信重新读了一遍。
于是,一般极常见的优越感又在我的心中搅动。我是个胜利者。从客观上说,我是幸福的,谁也不会责难这一点。既然如此,我就有权利污蔑幸福。
我心中分明充满了不安和难以自容的悲伤,可我却在自己的嘴角贴上了狂妄的讽刺的微笑。我觉得仿佛只需跳过一道小沟就行了。因为只要我认为过去几个月的时光过得很荒唐就行了。只要我认为从一开始就不爱园子这样一个小姐就行了。只要我认为自己被小小的欲望所驱动(撒谎的家伙!)欺骗了她就行了。没有什么道理可以拒绝。只接吻是没有责任的。——
“我根本就不爱园子。”
这个结论使我欣喜若狂。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成了这样一个男子:我根本不爱一个女子,却诱惑了她,对方一开始燃起爱,我又抛弃了她。我距一个诚实的道德家的优等生是多么遥远啊!……尽管如此,我不可能不知道,世上哪有一个色鬼不达目的就把女子给抛弃的……我闭上了眼睛。我养成了这种习惯:宛如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对不愿意听的话,就把耳朵完全捂住。
剩下的只有设法阻止这桩婚事了。这简直像干扰情敌的结婚一样。
我打开窗户呼唤了母亲。
夏日强烈的光,光灿灿地投射在宽阔的菜园子上。菜地的西红柿和茄子向着太阳,抬起干燥的绿,进行激烈的反抗。太阳在它们的粗叶脉上洒满了炽烈的光线。植物充沛的阴郁的生命,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灿灿辉光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远方神社的丛林,把它暗淡无光的脸朝向这边。郊区电车偶然驶过,使神社对面看不见的低洼地充满了轻柔的颤动。每次触电杆浮躁地推进之后,可以看见电线懒洋洋地摇晃着的闪光。它以夏日的浓云为背景,像是很有意义又像是毫无意义地、毫无目标地摇晃了一阵子。
从菜园的正中央冒出一顶系着浅蓝丝带的麦秸大草帽,这就是母亲。大舅舅——母亲的哥哥——的麦秸草帽没有向后回头,活像颓丧的向日葵,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