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9/25页)

“我早知道了。”

“热恋不行吗?”

“没说不行啊。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吓了一跳。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逃犯突然被不知情者问及有关犯罪的事情时的心情一样。

“什么结婚,我不会结婚的。”

“太不道德啦。从一开始就无意结婚却要热恋?啊,真讨厌。男人真坏!”

“你不快点逃跑,我可要扔墨水瓶啦!”——剩下一人时,我嘴里反复喃喃自语:“对啊。结婚这种事在这世上是有可能的啊。然后生孩子也是有可能的啊。我怎么连这个也忘却了呢。至少我怎么竟会佯装忘却了呢。结婚这种细微的幸福,由于战争激化而使我产生一种仿佛是不可能的错觉,仅此而已。其实,对我来说,结婚也许是一种极其重大的幸福呢。让人毛骨悚然的重大……”——这种想法,促使我下定矛盾的决心:我必须在一两天内同园子会面。这就是爱吗?这难道不是当一种不安藏在我们的内心时,动辄就以一种奇怪的热情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不安的好奇心”似的感觉吗?

园子和她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邀我去玩。我给园子写信说,在她的伯母家留宿,于心不安,还是给我找家旅馆吧。她找遍了村里的旅馆,可是所有旅馆都找不到空房,有的成了官厅分局,有的成了软禁德国人的地方。

旅馆——是我所幻想的。这是实现我少年时代以来的幻想。同时,也是我埋头阅读恋爱小说受到的坏影响。如此说来,我对事物的思考方法,有堂吉诃德式的地方。迷恋于阅读骑士小说的人,在堂吉诃德的时代为数众多。但是,要彻底地受到骑士故事的毒害,就非得是一个堂吉诃德不可。我的情况与此别无二致。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和的抵抗、战斗开始的意见一致……正是那时候、正是那时候,才表明我是可能的。犹如天生的灵感,我身上的正常性有可能燃烧起来。我简直像着了魔,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真正的男人。正是那时候,我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我也能竭尽全力地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已经被拂除殆尽,我可以由衷地说“我爱你”了。从这天起,我甚至可以在空袭下的大街上大声高呼“她就是我的情人”!

在幻想式的性格里,会滋长对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会导向梦想这种违背人伦的行为。梦想犹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不是精神的作用。毋宁说,它是精神上的逃避。

——但是旅馆的梦,作为前提条件未能实现。园子再次给我写信说,结果哪家旅馆都租不到了,你还是住在我家里吧。我回信表示了同意。一种似是疲劳的安心感,占据了我。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把这种安心感曲解为绝望。

六月十二日我启程了。海军工厂方面,全体人员的士气渐渐消沉。若要请假,任何借口都是可以的。

火车很脏,而且空空荡荡。不知怎的,对战争期间火车的回忆(除了那次愉快的一例以外),都是这种凄惨的情状。这回我也像孩子似的受到凄惨的固定观念所折磨,被火车摇得晃晃荡荡。这就是我想直到同园子亲吻之前决不离开那村庄的理由。然而,这与人同自己的欲望所致的畏缩不前作斗争时充满自豪感的决心是不同的。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去行窃。仿佛自己是个懦夫,尽管自己不愿意,却在头头强迫下不得不去充当强盗。这种被别人爱着的幸福感,刺痛了我的良心。也许我寻求的,是更具有决定性的不幸吧。

园子把我介绍给她的伯母。我装腔作势。我拼命造作。在沉默中,我感到大家仿佛都在这样议论我:“园子为什么会爱上这种男人呢?他是个多么苍白的大学生啊。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呢?”

由于有了这种博得大家好感的值得称赞的意识,我没有采取上回在车厢里那种排他式的行动。我有时帮着照看园子的小妹妹们学习英语,有时随声附和着她祖母谈论其早年在柏林时代的往事。说也奇怪,这样做我反而觉得更接近园子了。在她的祖母和母亲面前,我好几次大胆地同她交换了眼神。用餐时,我们在餐桌下互相碰脚。她也渐渐热衷于这种游戏。我对她祖母的冗长讲话感到厌倦时,把身子靠在可以望及梅雨下昏暗的绿叶的窗边,她在祖母的后面,用手抓起胸前的项链坠子在摇晃着,好像只让我看似的。

她那在半月形领口袒露出来的胸脯,十分莹白,显得格外醒目。这种时候,我感到她的微笑里,含有染红了朱丽叶的脸颊的那种“淫荡的血液”。含有一种类似唯处女才有的淫荡性。这与成熟了的女人的淫荡截然不同,像微风般地催人陶醉。这是属于一种可爱的坏趣味。譬如,特别喜欢给婴儿胳肢之类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