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2/25页)
——园子以平静的口吻开口说道:
“不要紧的。你不会受到一点伤的。每晚我都向神灵祷告。我的祷告迄今一直是很灵验的啊。”
“你很有信心啊。大概是这个缘故吧。你这个人啊,看来非常安心,甚至让人害怕。”
“为什么?”
她抬起又黑又聪明的瞳眸。碰上她提问时的毫无疑惑的天真无邪的视线,我的心都紊乱了。无法回答了。我被一股冲动所驱使,想将似是熟睡在安心状态中的她摇醒,而园子的瞳眸却反而把沉睡在我内心中的东西给摇醒了。
——上学去的妹妹们来打招呼了。
“再见!”
她的小妹妹要求同我握手,小妹妹的手突然胳肢我的掌心,然后逃到户外去,在此时刻透过稀疏的树叶间隙泻漏下来的阳光下,她高高地挥动着带金扣子的红色饭盒袋。
她的祖母和母亲也来送行。车站上的告别,变成一派若无其事的单纯的情景。我们彼此谈笑风生,显得泰然自若。片刻,火车进站,我占了靠窗边的座位,一心只盼火车快快启动。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呼唤着我。那正是园子的声音。迄今一直熟悉的声音,竟变成遥远而新鲜的呼唤声,震动着我的耳膜。我意识到这种声音的确是园子的,这种意识宛如早晨的阳光射进了我的心。我把目光移向传来声音的方向。她从站务员的出入口钻了出来,抓住连接月台的烧焦的木栏栅。方格花纹女短上衣饰有的大量花边,在风中摇曳。她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列车启动了。园子那两片稍厚的嘴唇,浮现出某种欲言又止似的形状,就这样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园子!园子!列车每摇晃一次,她的名字就在我的心灵上浮现一次。这个名字像是一个难以形容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每重复这个名字一次,我的心就被撞击一次。犹如惩罚似的愈发增加了剧烈的疲劳。纵令我想对自己说明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但也是个找不到类似例子的难解的问题。这种痛苦同人类应有的感情轨迹相距甚远,所以在我来说,连把它当作痛苦来感受也是困难的。打个比方来说,这种痛苦,就像某个晴朗的中午,一个在等待鸣午炮的人已过时间仍未见午炮鸣响,欲图在蔚蓝的天空寻觅午炮的沉默一样的痛苦。这是可怕的困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知道午炮没有在正午时分鸣响。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我喃喃自语。我的叹息,活像落榜的胆小的考生的叹息。失败了。全完了。把那X留下来,错了。如果先从那X解决,就不至于变成这种样子。我有我的做法,假使我和大家一样用演绎法去解决人生的数学就好啰。我这一半的小聪明比什么都坏啊。我错就错在我独自一人坚持依靠归纳法,所以失败了。
我十分困惑,以致坐在我前面的乘客都用怀疑的目光,窥视着我的神色。她们一个是身穿藏青色制服的红十字会护士,另一个是像她母亲的穷农妇。察觉她们的视线时,我便把目光移在护士的脸上,这个小红灯笼果般的涨红着脸的胖姑娘,有点腼腆,向她的母亲撒娇说:
“哦,我饿了。”
“还早嘛。”
“我是真饿了。啊,哟。”
“你真不听话呀!”
——母亲终于拗不过女儿,把盒饭拿了出来。盒饭内容简单,比我们工厂的伙食还糟糕。饭里净是甘薯,外加两片咸萝卜。护士姑娘大口大口地吃。我揉了揉眼睛,人要吃饭的习惯从未像今天这样显得毫无意义。不久,我找到了产生这种看法的原因,是由于我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欲望。
当晚,在郊外的家里安定下来以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了自杀的问题。在思考的过程中,我嫌太麻烦,复又觉得自杀是滑稽的行为。我天生缺乏失败的兴趣。再加上简直像秋季丰收那样,在我周围存在着众多的死亡,战祸的死、殉职的死、战争中病死、战死、被车轧死、病死等等,我觉得不论哪种死,肯定都预告了我的名字。死刑囚不会自杀。无论怎样考虑,这个季节也是不适合自杀的。我等待着某种东西来把我杀死。这与等待着某种东西使我起死回生是同样的。
回到工厂两天,就收到了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有点忌妒。这是一种犹如人工珍珠对天然珍珠所感到的难以忍受的忌妒。尽管如此,在这人世间会有一个男人对热爱着自己的女子由于她的爱而妒忌的吗?
……园子和我分别以后,骑自行车上班去了。她的神情过于恍惚,同事们都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好几次处理文件出了差错。中午她回家用餐,回去上班时顺道绕到高尔夫球场,把自行车停了下来,看到这一带依然残留着被踩踏过的黄野菊的痕迹。尔后她眺望火山的地表,随着雾霭被拂去,扩展开一片带明亮光泽的暗棕色。接着又看到从山谷腾起了一缕缕灰暗的烟雾。形似温柔的姐妹般的两棵白桦树的树叶,仿佛略有预感似的在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