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8/25页)
“打发去的孩子动作太慢了!”
发烧的病人对时间的感觉,是以病态的正确性来理解的。千枝子提及“太慢了”,我对此却觉得时间太快了。过了两三分钟,她又说道:
“太慢了,不知那孩子在磨蹭什么。”
“并不慢嘛。”我神经质地喊了一声。
“真可怜,你生气了吗?请你把眼睛闭上,别老用那可怕的目光盯着天花板嘛。”
我一合上眼睛,眼帘就发烧,痛苦极了。我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触着我的额头。与此同时,轻微的呼吸也触着我的额头。我将额头闪开,发出毫无意义的叹息。于是呼吸里夹杂着异样的热气扑了过来,我的嘴唇突然被一种浓重的油腻的东西封住了。牙齿互相碰撞发出了声音。我怕睁开眼睛。这时候,一双冰凉的手紧紧地夹着我的脸颊。
不大一会儿,千枝子脱身了,我也半支起身子。在昏暗中,两人面面相觑。千枝子的姐妹原来就是些淫荡妇。我清楚地看到这同样的血液在她的体内燃烧着。然而,这燃烧着的东西,同我生病的发烧竟结成难以说明的奇妙的和睦感。我坐起身来说:“再来一次。”直至学仆回来以前,我们无休止地继续亲吻。她不断地说:只接吻,只接吻啊!
——我不知道这种接吻是否带有肉感。不管怎么说,最初的经验本身就是一种肉感,因此这种场合的辨别,也许是无用的。就是从我的陶醉中,试图抽出通常的观念性的因素,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我已经成了“懂得接吻的男人”了。像老惦挂着妹妹的孩子一样,在别人家里看见端出来好的点心时,就马上联想到“真想让妹妹尝尝啊”,我和千枝子拥抱时,脑子里却一味思念着园子。以后,我的心思集中在同园子接吻的幻想里。这是我所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一个估计错误。
不管怎么说,思念园子使我最初的经验渐渐露出了丑态来。翌日接到千枝子挂来电话时,我撒谎说明儿就回工厂去。原先约好的幽会,我也爽约了。这种不自然的冷漠,是源于我对最初的接吻没有产生快感。我闭眼不看这个事实,却让自己认为正因为我爱园子,才会深感这种行为的丑陋。我把对园子的爱,当作自己的借口加以利用,这是头一回。
我和园子宛如初恋的少男少女所做的那样,互相交换了照片。我接到园子的来信,信上说她将我的照片镶嵌在项链的坠子里,挂在胸前。可是,园子送给我的照片太大,只能放进折叠式的皮包里。因为放不进衣服内兜里,只好包裹在包袱皮里拎着走。我生怕万一不在,工厂起火,所以回家时也拎着它。有一回,我乘夜班电车返回工厂,突然遇上警报,熄了灯。不一会儿,全都要疏散。我用手去摸了摸行李架。放在行李架上的大包,连同包裹着照片的包袱皮全被偷走了。我非常迷信,从这一天起,必须尽早去见她的不安情绪开始追逼着我。
五月二十四日夜间空袭,像三月九日半夜的空袭一样,使我下定了决心。或许我和园子之间需要有一种从诸多的不幸中释放出来的瘴气似的东西。这就像在某种化合物里,需要放进硫酸媒介一样。
我们藏身在旷野与丘陵接壤处所挖的无数的防空壕里,望见了东京上空燃烧得一片通红。不时发出爆炸,火光反映到苍穹,透过浮云的缝隙,可以窥见奇异的蔚蓝色白昼的天空。这是深夜出现的一瞬间的蓝天。无力的探照灯,简直像迎接敌机的所谓探空灯一样,在它的淡淡的光束成十字形的交叉点上,不时地映出敌机机翼的闪光。不断地向东京附近的探照灯,传递着穿梭的光束,完成殷勤的诱导的任务。近来,高射炮的炮击也是零零星星的。B29型轰炸机可以很容易就到达东京上空。
从这里可以分辨出在东京上空进行空战的敌我双方的战斗机吗?尽管如此,每次目睹以通红的天空为背景的坠落的机影时,观众都一齐喝彩了。尤其喧嚣的,是少年工们。从这里那里的防空壕里响起了犹如剧场里的掌声和欢呼声。在远处旁观,我觉得坠落的是敌机也罢我机也罢,本质上是没有太大差别的。所谓战争,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翌晨,我踩着还在冒烟的枕木,走过半烧毁的细条木板铺成的铁桥,沿着不通车的私营铁路路轨走回家,发现只有我家附近安然无恙地幸免于战火。碰巧来这儿留宿的母亲和妹妹弟弟们在昨夜的火光照射之后,精神反而更加饱满了。为庆贺幸免于战火,他们从地下挖出羊羹罐头来饱餐一顿。
“哥哥,你热恋什么人了吧?”
年方十七的活泼的妹妹走进我的房间里,问道。
“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