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25页)

这对情侣令人讨厌地向上翻动着眼球,瞥了我们一眼就走了过去。后来我们也没心情多言声了。

樱花尚未盛开时,法学部又停止授课,我们被动员到距S湾十几公里的海军工厂去当学生工。与此同时,母亲和妹妹弟弟们疏散到郊区小农场的舅舅家里。东京的家中,只留下一个充当学仆的早熟的中学生来照顾父亲的生活。在无米之炊的日子里,学仆用研钵把煮熟了的大豆磨碎,煮成稀粥——像是吐泻的东西——给父亲吃。自己也吃。他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把为数不多的副食品存货,不露破绽地乱吃一气。

海军工厂的生活是逍遥自在的。我担任图书馆管理员并参加挖洞的劳动。为了疏散零部件工厂,挖了一个巨大的横穴壕沟,是我和台湾的少年工们一起挖的。对我来说,这些十二三岁的小鬼们都是我最好的伙伴。他们教我说台湾话,我给他们讲故事。他们确信台湾的神灵会保佑他们的生命不遭空袭,总有一天会平安无事地回到故土。他们的食欲甚至还达到不合人伦的地步。一个机灵的小鬼,骗过值班厨子的眼目,偷来了米和蔬菜,用足够的机械油来炒饭。我谢绝了这顿带齿轮味的好菜饭。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园子的书信往来,渐渐地多少变成了一种特别的关系。在书信里,我无所顾忌地大胆畅所欲言。一天上午,解除警报回到工厂的时候,我读着放在桌上的园子的信,手不停地颤抖。我沉湎在轻微的陶醉中。我嘴里反复地念叨信中的一句话:

“……我想念你……”

她不在身边,使我增添了勇气。距离,给了我“正常性”的资格。可以说,我学会了临时雇用的“正常性”。时间和地点的距离,将人的存在抽象化了。我内心对园子一味倾倒,以及与此毫无关系的、偏离常规的肉欲,也许由于这一抽象化,它们会作为性质相同的东西与我合为一体,使我的存在没有矛盾地固定在时时刻刻里。我很自在。每天的生活愉快得无法形容。传说敌人不久将在S湾登陆,可能会席卷这一地区,于是死亡的希望又比先前更浓重地来到我的身边。在这种状态下,我还是正确地“对人生抱有希望”!

四月过半的一个周六,我隔了好久又得到批准外宿,回到了东京的家中。我打算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带到工厂里阅读,然后顺便到郊区母亲那里,并在那里留宿。但是归途的电车遇上警报,时停时开,这当儿我忽然感到一阵阵发冷。猛烈的头晕目眩,热乎乎的怠倦感觉渗遍了全身。我从多次的经验中知道这是扁桃腺炎的症状。一回到家里,我让学仆铺好床铺,马上就寝了。

良久,楼下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喧闹声,非常强烈地在我发烧的额头上回响。我听见有人上楼梯后在走廊上小跑的脚步声。我半睁开眼睛,看见了大花图案的和服下摆。

“——你怎么啦。真没出息呀!”

“嘿,那不是茶子吗?”

“什么嘿不嘿的。分别五年又重逢,可你……”

她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姑娘。名叫千枝子,亲戚之间模仿来模仿去就把她叫茶子了。她比我年长五岁。上回见面,是在她的结婚典礼上。传说去年丈夫战死以后,她就有点精神失常,变得爽朗了。她那股子爽朗劲,的确如传说那样,无须向她表示哀悼了。我惊呆了,一声不言。我觉得她戴在头上的大白绢花,不戴就好了。

“今天我是有事来找阿达的呀。”她呼唤了我父亲达夫的名字,“是来请他帮忙疏散行李的。前些日子,家父说,如果见到阿达,他一定会给你介绍个好地方的。”

“我父亲今天回家可能晚些。这不要紧。”——她的嘴唇涂得太红,我有点不安。也许是我发烧的缘故,那种红仿佛剜我的眼睛,使我愈发头痛。“不过,这种……眼下这种化妆,出门没遭人说什么吗?”

“你已经到了注意女人化妆的年龄啦。瞧你这么躺着,就像好不容易才断了奶的孩子呐。”

“真讨厌,到那边去吧!”

她故意靠近过来。我不愿意让她看到我穿睡衣的模样,就把棉被一直拉到脖颈根。突然,她的手掌伸到我的额头上。那像针扎一般的冰冷劲,正巧合乎时宜,使我感动不已。

“真烫啊。量过体温了吗?”

“整三十九度。”

“需要敷冰啊!”

“哪儿有冰块呢。”

“我设法弄来。”

千枝子拍了拍和服袖子,快活地下楼去了。不大一会儿,她又上楼来,以稳静的姿势坐了下来。

“我让那男孩去拿了。”

“谢谢。”

我望着天花板。她拿起我枕边的书时,丝绸质地的冰凉的和服袖子,触及我的脸颊。我突然渴望这冰凉的袖子。我心想,是否请求她把袖子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房间里开始昏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