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6/25页)
这一瞬间,你的喜悦真正成为人类的东西。因为正是在这一瞬间,你的固定观念的正常性,才是属于你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你从肉体的深处发情,这种发情的正常性,同其他男人是别无二致的。你的心被充满着的原始的苦恼所动摇。野蛮人深刻的喜悦在你的心上复苏。你的眼睛炯炯有神,你浑身的血液在燃烧,身上充满了野蛮人怀抱着的各种生命的明显表现。Ejaculatio过后,野蛮赞歌的暖和残留在你的身上,男女交欢后的那种悲伤是不会袭击你的。你在放荡的孤独中闪光。你短暂地漂浮在古老的巨大河流的记忆中。野蛮人的生命力所体味到的终极的感动的记忆,是否会由于某种偶然完全占领你的性机能和快感呢?你又何必为伪装什么而操心呢?有时你可能这样地触及人类存在的深刻的喜悦,却不能理解你爱和精神的必要性。
干脆这样做如何?在园子的面前,把你非凡的学位论文披露出来如何?那是一篇《关于青年躯体曲线和血液流量的函数关系》的高深论文。就是说,你所选择的躯体必须是润腻的、柔韧的、充实的、上面流淌着血液时能描画出最微妙的曲线条的、生机勃勃的躯干啊。在流淌的热血里,出现最美丽的自然图案——宛如若无其事地流经原野的小河,或是被截断了的古老巨树所显示的木纹——的躯干吧,肯定是这样的吧?
——肯定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我的反省力能把那张细长的纸片捏住,将其两头紧贴在一起,形成一个环形的不可捉摸的构造。刚以为它是外表,其实是内侧。刚以为是内侧,其实是外表。后来,这种周期越来越缓慢。不过,二十一岁的我,只是蒙上眼睛绕着感情周期的轨道运转而已。这种旋转速度,由于战争末期那种不稳定的末日感,几乎变成令人目眩的东西。原因、结果、矛盾、对立,都让你无暇去一一地深入进去。矛盾依然是矛盾,它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擦过去了。
约莫过了一小时,我一味想着应该怎样给园子写一封巧妙的回信。
……这期间,樱花已经绽开。无人有闲暇去赏花。能够观赏东京的樱花的,顶多是我们这所大学的我们这个系的学生而已。从大学回家路上,我时而一个人,时而同三两伙伴悠然自得地漫步在S池的池畔。
花显得出奇的娇媚。哪儿也没有映衬着花的红白帷幕、茶馆的热闹、赏花的群众、卖气球卖风车的小贩,所以在常绿树的空隙纵情怒放的樱花,令人感到仿佛看到了花的裸体。自然的无偿奉献、自然的无益奢侈,从来还不曾美丽得像今年这个春天那样出奇。难道这不正是大自然再度征服着大地吗?我不由得产生了这种不快的疑惑。可不是吗,今年春天的华丽非同寻常。菜花的黄、嫩草的绿、樱花树干水灵灵的黑、压在树梢上沉闷的亭亭如盖的花,这一切在我的眼里映现出带有某种恶意的色彩的妖艳。这也就是色彩的火灾。
我们一边在樱花树丛与池子之间的草地上漫步,一边论争着无价值的法律论。那时候,我喜欢Y教授讲授国际法课的那种讽刺的效果。在空袭下,Y教授依然豁达开朗,继续讲授那没完没了的国际联盟课。对我来说,我感觉仿佛是在听讲麻将课或国际象棋课。和平!和平!这个始终似在远处鸣响的铃声,我只能认为它是一种耳鸣。
“这是有关对物权的请求权的绝对性的问题。”
一个从乡下来的学生A说了这么一句。他肌肤黝黑,身体魁梧,却因患严重的肺浸润症无法应征入伍。
“算了,别争了。真无聊。”
一眼就看出患肺结核症的、脸色苍白的B拦住了他的话头。
“天上有敌机,地下有法律……哼……”我哼哼地笑了笑,“天上有光荣,地下有和平啊。”
没真患肺病的,只有我一人。我佯装心脏病患者。这个时代,要么就是获得勋章,要么就是病倒,二者居一。
忽然,樱花树下响起零零乱乱地踩踏杂草的声音,止住了我们的脚步。践踏杂草的人看见我们,也显得很惊慌的样子。他是个身穿肮脏的工服、脚蹬木屐的男青年。我之所以断定他是个青年人,也不过是根据他的战斗帽下方露出的平头的头发颜色来判断的。他那蜡黄的脸色、懒得剃的稀疏的胡子、沾满油污的手脚和肮脏的咽喉部位,都显示出与他的年龄无关的凄惨的疲劳。在这男子的斜后方,有一个显得乖戾的年轻女子,她低下头,垂着发髻,上身是枯草色的衬衫,下身却穿了一条奇妙而时新的碎白道花纹的扎腿劳动裤。无疑他们都是征用工,在这里幽会。他们似乎是旷工一天,从工厂里溜出来赏花的。他们看见我们之所以惊愕,大概以为我们是宪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