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25页)
“回信寄到什么地方?”
“信里……写着呐……某村的地址。就请寄到那儿吧。”
说也奇怪,别离竟突然成为我的乐趣。就好像玩捉迷藏时当鬼的人一开始数数,大伙儿各自四散躲藏起来那瞬间的快乐一样。就这样,在我身上竟有一种对任何事物都可以享乐的奇妙的天分。多亏这种邪恶的天分,甚至连我自己的眼睛也经常把我的怯懦误认为是勇气。但是,应该说,这天分是人生中不选择任何东西的人的美好的补偿。
我们在车站检票口分别了,也没有握握手。
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的情书,使我欣喜若狂。我没等回到家里,也没顾及旁人的目光,在电车厢里就启封了。于是,许多影子画的卡片和教会学校学生所喜欢的外国制彩色画的卡片险些散落下来。其中一张叠着的浅蓝色的信笺,画有迪斯尼的狼和孩子的漫画,下方用习字似的工整字迹写着这样的内容:
非常感谢你借给我书。我以莫大的兴趣将它读完了。衷心祝愿你在空袭下也能平安无事地生活。我到那边安定下来以后,会给你写信的。我的地址是——县——郡——村——号。随函寄上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是我对你表示谢意的象征,务请笑纳。
唉!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情书啊。我那股子冒失的欣喜若狂的锐气受挫了。我脸色刷白,笑起来了。心想,谁会给你回信呢。顶多写封印刷的公式感谢信就不错了。
然而,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钟里,当初想写封回信的这种要求,渐渐地奋起为开始的“欣喜若狂的状态”辩护了。我马上想象她的那种家庭教育,是不可能适于习得写情书的方法的。因为是第一次给男朋友写信,一定会产生种种想法,她的笔也一定会畏畏缩缩的。那时候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说明了比这封无内容的信更丰富的内容,这是千真万确的。
突然,我又被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愤怒所捕捉。我对六法全书乱发脾气,把它扔掉,碰在房间的墙上。我责备自己:你多么没出息啊!在一个十九岁的姑娘面前,干吗要这样迫不及待地期望着对方来迷恋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干净利落地主动出击呢?我知道你犹疑不决的原因就在于那种离奇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又去拜访她呢?回想起来,你十五岁的时候,过的生活与你的年龄是相称的,十七岁的时候,还算不错,与别人不相上下,可是,二十一岁的今天怎么样呢?友人预言说你二十岁就会死亡,结果没有应验,你希望战死也暂时落空了。好容易才熬到这个年龄,你竟不知好歹,同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十九岁的姑娘的初恋落得如此束手无策。呸,这是多么出色的成长。都二十一岁了,才开始同姑娘互换情书。你难道没有把岁月算错吗?再说,都到了这般年龄,你不是连一次接吻也还没有经历过吗?真不中用啊!
于是,又有另一种黑暗的执拗的声音在揶揄我。这声音里几乎充溢着一种温吞吞的诚实劲,充溢着一种我尚未尝过的陌生的人情味。这声音如此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是在恋爱吧?这也未尝不可。但是,你对女人有欲望吗?你是否打算完全忘却你本人原来对于称得上是女人的女子从未曾有过什么“卑鄙的要求”,而用一种只有对她才没有的“卑鄙的要求”来欺骗自己呢?究竟你有没有使用“卑鄙的”这个形容词的资格呢?究竟你有没有产生过想看女人的裸体之类的念头呢?哪怕是一次也罢,你曾想象过园子的裸体吗?像你这般年龄的男子,看见年轻姑娘就不免想象着她的裸体,这种不言自明的道理,凭着你擅长的类推,一定是心中有数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呢?你不妨试试扪心自问,类推可以做些许的修正吗?昨夜你入睡之前,还曾委身于非常普通的陋习嘛。如果说这就是像祷告也可以嘛。这是微不足道的邪教仪式,谁都免不了会这样做的。如果用惯代用品,使用起来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啊。因为这玩意儿是特别立即见效的催眠剂。然而,当时你心上浮现的决不是园子吧。总而言之,是稀奇古怪的幻影,每次旁观的自己都会吓得魂不附体。白日里你在街上行走,只顾直勾勾地望着非常年轻的士兵和水兵。这些小伙子都是你所喜欢的年龄的人,他们晒得黝黑,的确是同知识缺乏缘分的、有着一副纯真嘴形的小伙子。你的眼睛一睹这些小伙子时,你就会立即目测他们的腰围。难道你打算法科大学毕业后就去当裁缝?你最喜欢的,是二十岁光景的无知的年轻人那幼狮般的柔韧胴体。昨日一整天,你曾在心中把几个这样的小伙子幻想成裸体了吧。因为你在心中已经准备了类似采集植物标本用的采集筒,要采集几个Ephebe的裸体带回去。尔后从其中选出通常的邪教仪式的替死鬼。你选中了一个称心的人。后来更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你把替死鬼带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然后用藏起来的绳子,把这个裸体的替死鬼的手反绑在柱子上。替死鬼必定极力抵抗、嘶声叫喊。后来你给替死鬼以诚恳的死的暗示。这样做的时候,一种不可思议的天真的微笑,爬到了你的嘴角上,让你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利刀来。你走近替死鬼,用刀尖轻轻地胳肢和爱抚了他那紧绷的侧腹的皮肤。替死鬼发出绝望的叫喊,他扭动身子,欲图避开刀刃,恐惧的躁动声愈发激越,赤裸的脚咯嗒嗒地在颤抖,两个膝头互相碰撞在一起。小刀沉甸甸地扎进了他的侧腹。当然,你是在行凶。替死鬼把身子向后弯成弓形,发出孤独的悲惨的鸣叫,引起了扎伤的腹部肌肉的痉挛。小刀犹如插进刀鞘,以冷静的姿态埋在起伏颤动的肌肉里。血泉冒着泡沫涌了上来,沿着柔润的大腿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