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25页)

……然而,我们在这辆明亮得不可思议的国营电车车厢里汇合、彼此照面的时候,我发现园子那双凝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带上几分紧张,尽管如此,却放射出乌黑的柔和的亮光。

我们改乘市内环行电车,乘客百分之九十几乎都是难民。这里弥漫着更加明显的火的气味。人们毋宁说自豪似的高声谈论着自己刚刚逃难的情景。他们正是“革命”的群众。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抱着辉煌的、充沛的、意气风发的、莫大喜悦的不满的群众。

我独自一人在S站同他们一行告别了。我把她的皮包递还到她的手里。我一边从黑魃魃的路上步行回家,一边不知多少回想到自己的手已经没有拎那个皮包了。于是,我明白了那个皮包在我们之间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这本来就是一种小小的苦役。对我来说,为了不使我的良心迅速爬上最高点,我需要经常坠住一个坠子。换句话说,这种苦役是我所需要的。

家里人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迎接了我。东京说起来,地方还是很辽阔啊!

过了两三天,我携带着答应借给园子的书造访了草野家。这种时候,若说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为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挑选小说,大可不必把书名开列出来也大体上可以估计得到的。对我来说,自己做了一件平凡的事,所获得的是格外的喜悦。据说园子恰巧外出到附近去,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就在客厅里相候。

这时候,早春的天空阴阴沉沉,犹如死水,开始下起雨来了。园子似是在回家途中遇上了雨,她的头发处处都闪烁着雨点,她就这样步入幽暗的客厅来。她瑟缩着肩膀,埋在漆黑的深处一个角落的长椅上。她的嘴角又露出了一丝微笑。她那在红夹克下面隆起的胸脯,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我们怯生生的,言语不多啊!对我们俩来说,两人单独在一起这种机会还是头一回。我知道,我们那次在前去小旅行的火车上之所以能够那样进行轻松的对话,十之八九是有赖于邻座的饶舌和小妹妹们的欢闹。今天连像前些日子那样,将写在纸片上的唯一一行情书,亲手递给她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我的心情变得比先前更加谦虚了。如果我置自己于不顾的话,终将可能变成一个诚实的人。也就是说,我不害怕在她的面前变成一个诚实的人。难道我忘却了表演吗?难道我忘却了那种完全作为一个正常人在恋爱时的固定的表演吗?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爱着这个纯洁的少女。尽管如此,我的心情是舒畅的。

骤雨停息,夕阳射进了室内。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熠熠生辉。她的美被翻译成我自身的无力感,压迫在我的身上。于是,这种痛苦的思绪反过来让人感到她的存在仿佛是虚幻的。

“就说我们吧,”——我开始说道,“不知还能活到什么时候。现在可能就会响警报,也许飞机会载着投向我们的炸弹飞来呢。”

“那该多好啊!”——她拂弄着穿在她身上的那条苏格兰斜纹呢条纹裙的皱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这时,只见她那细汗毛上的光,镶在她的脸颊上。“不知怎的,我总是想……我们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倘使无声飞机飞来投下炸弹……”

这就是正在说话的园子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一种爱的表白。

“唔……我也这么想。”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园子怎么会知道这个回答在我的愿望里扎下多么深的根呢。然而,仔细捉摸,这种对话是十分滑稽的。如果在和平的社会里,不是彼此相爱的结局,是决不会出现这种对话的。

“生离死别,实在使人厌烦啊。”我掩饰难为情地以嘲笑的口吻说。“你经常有这种感觉吧?在这样的时代里,别离是司空见惯的,相聚却是奇迹……细想起来,咱们能这样谈上几十分钟,或许也是个相当大的奇迹……”

“是啊,我也……”——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尔后又非常认真、但心情舒畅,平静地说:“刚刚见面,马上又要分手了啊。因为老祖母急于疏散啊。前天一回到家里,她立即就给住在N县某村的伯母发了电报。于是,今天早晨接到回长途电话了。电报内容是:‘请代找房子’。伯母回电话说:‘眼下很难找到房子,就疏散来我家吧。这样,热热闹闹,我也高兴。’祖母是个急性子的人,她让我们在这两三天内就搬去。”

我连轻声也不能附和一句。我内心所受到的打击,连自己也感到震惊。不知不觉间我竟从心情的舒畅中引发出一种错觉:一切都处在眼下这种状态,两人将度过无法分离的日子。从更深层意义来说,于我是双重的错觉。她宣告别离的话,告诉我目前的幽会是徒劳的,也揭露了它只不过是目前的喜悦的一种假象,它破坏了我以为是永恒的东西的一种幼稚的错觉。同时我醒悟到,即使别离不到来,也决不允许男女关系这玩意儿停留在一切维持原封不动的状态中,这种觉醒已经破坏了另一个错觉。我痛苦地觉醒了。为什么就不能维持目前这种状态呢?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不知道问过几百遍的这个问题,现在又爬到我的嘴边来了。为什么非得破坏一切,为什么非得使一切都发生变化,为什么非得把一切都推到流转中,难道这种奇怪的义务是苍天让我们承担的吗?难道这种极其不愉快的义务就是人世间的所谓“生”吗?或者只是对我来说才是一种义务吗?毫无疑问,至少只有我才感到这种义务是一种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