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2/25页)
“哟,好久不见了。”
和草野握手,我的手仿佛触到伊势龙虾一样,变得有点畏缩了。
“这只手……怎么啦?”
“唔,你吃惊了吧。”
他已经掌握新兵特有的凄冷而招人怜爱的性格。他并齐双手伸到我的眼前。尘土和油垢把他手上的皲裂和冻疮都固定下来,造成一双好像虾壳般的可怜的手。而且,是一双潮湿的冰凉的手。
这双手威胁着我的做法,完全和现实威胁我的做法一样。我对这样一双手,本能地感到恐惧。其实,我感到恐惧的,是这双无情的手要向我的内心告发,要向我的内心弹劾什么似的。也就是在这双手跟前,任何东西也不能做假的恐惧。这么考虑,园子这另一个存在有这样的意义,她使我那柔弱的良心,具备了抵抗这双手的唯一的铠甲。我感到我无论如何也必须爱她。这成为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责任,它比我往常的内心深处的内疚隐藏得更深……
不了解情况的草野天真地说:
“洗澡的时候,用这双手搓澡,就不需要搓澡布了嘛。”
他的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能感到自己在这种场合是一个厚脸皮的多余的人。园子无意识地仰望着我。我垂下头来。尽管不合道理,但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必须向她道歉。
“到外面去吧。”
他有点不好意思,粗鲁地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脊背。在营房大院任凭风吹雨打的枯草地上,各个家属同预备生们团团围坐在一起,让他们吃好吃的东西。遗憾的是,无论怎样揉净眼睛,我也看不出那是美丽的情景。
不大一会儿,草野也同样地盘腿坐在围成圆圈的中央,嘴里塞满了西式点心,眼睛只顾东张西望,并指了指东京方位的天空。从这片丘陵地带可以望及展开在荒郊那边的M市的盆地,更远处的低矮的山峦之间的缝隙就是东京的天空。早春冰冷的云,在那一带落下了稀薄的阴翳。
“昨晚,那边天空一片通红,大概事态严重了。不知你家还保住保不住呢。那一边天空尽染红了,以往的空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啊。”
——草野盛气凌人,独自说个没完,他还说,倘使祖母和母亲不早日疏散,他每晚都无法安眠了。
“知道了。奶奶是保证过尽快疏散的。”祖母不甘示弱地说罢,从腰带间掏出了一个小杂记本和牙签般细小的银灰色自动铅笔,细心地记下了什么。
回程的火车,气氛十分忧郁。在车站邂逅的大庭先生也一改常态,保持沉默。大家仿佛都成了感想的俘虏,平时隐藏在内心的通常的“骨肉之情爱”被翻了出来,感到刺痛了。他们大概以为彼此见面,只能吐露赤裸的心,他们会见了自己的儿子、兄长、孙子、弟弟之后,这才发现这颗赤裸的心只不过是显示了彼此无益的流血,是一种徒劳。至于我,一直追寻那双可怜的手的幻影。掌灯时分,我们乘坐的火车到达了我们要换乘国营电车的O车站。
在那里,我们头一次目睹在昨夜空袭中受害的证据。天桥上全是战争的受害者。他们裹在毛毯里,露出了一双双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思想的眼睛。更确切地说,只是一双双眼球。还看见一位母亲仿佛打算永远用同一振幅摇晃着她膝上的孩子。依靠在行李上睡眠的姑娘,她的头上还戴着半烧焦了的人造花。
我们一行人穿过他们中间,甚至没有遭到他们报以责难的眼光。我们不被放在眼里了。只因为没有同他们分享不幸,我们的存在理由就被抹杀,被看作影子般的存在。
尽管如此,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开始燃烧。排列在这里的“不幸”的行列,给我以勇气,给我以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带来的兴奋。因为他们看到了诸如人际关系、爱憎、理性、财产都在眼前被大火所包围。这时候,他们不是同大火作斗争。他们是同人际作斗争、同爱憎作斗争、同理性作斗争、同财产作斗争。这时候,他们犹如遇难船的船员,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就可以有条件杀掉另一个人。为了拯救情人而死去的男人,不是被火烧死,而是被情人杀死。为了拯救孩子而死去的母亲,正是被孩子所杀死了。在那里相互斗争的,大概是人类前所未有的、普遍的、又是根本的条件吧。
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惊人的戏剧在人们的表面上留下了疲劳的痕迹。我身上迸发出一种热烈的确信。尽管只是短暂的几瞬间,然而我感到我对有关人的根本条件的不安,被彻底地拂去了。我心中充满了一股想大声疾呼的思绪。
如果我富有更多的内省力,富有更多的睿智,那么我就能够更深入研究这些条件吧。然而滑稽的是,一种梦想的热情促使我第一次把我的胳膊绕到园子的腰间。说不定连这种细小的动作也在告诉我自己,所谓爱这个惯用的名称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了。我们就这样在一行人的前面快步穿过昏黑的天桥。园子也沉默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