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5页)

同学们看到我的身体虚弱,就这样逗我。

“你说得太刻薄了。”

我脸部抽搐,扯出苦笑,却奇妙地从这个预言中领略到甜美的感伤的沉溺。

“咱们打赌怎么样?”

“那样一来,我只能赌我活下去啰!”我回答说。“假如你赌我死的话。”

“是啊,真可怜。你肯定会输。”一个同学满怀少年特有的残酷反复地说。

并非我一人如此,同年级的同学也如此。不过,我们的腋窝下还没有看到像近江长得那样浓密的东西。仅有类似余茬发出新芽般的征兆。所以,在这之前,我对这部分并没有特别留意。把它变成我的固定观念的,显然就是近江的腋窝。

洗澡的时候,我久久地站在镜子的前面。镜子简慢地映照着我的裸体。我就像一只坚信自己长大了也能变成天鹅的丑小鸭。这正好与那英雄式的童话的主题相反。我期待有朝一日我的肩膀会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也会像近江的胸脯,然而勉强找到眼前的镜子映现的,我瘦削的肩膀不像近江,我单薄的胸脯一点也不像近江的,一种如履薄冰似的不安依然充满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与其说这是不安,不如说是一种自虐性的确信,是“我决不可能像近江”这样一种神的启示般的确信。

元禄时期的浮世绘,常常把相爱的男女的容貌画成惊人的酷似。希腊雕刻的美的普遍理想,也接近于男女相貌相似,内里难道就没有爱的一种秘密含义吗?在爱的深处难道就没有流动与对方相似得一模一样的不可能的热望吗?难道不正是这种热望在驱使人们从不可能的、相反的极端,企图变成达到可能的导向悲剧的背离吗?就是说,相爱的人既然不可能变成完全相似的人,毋宁说宁愿努力做到相互之间毫不相似,就让这种背离原封不动地有效运用在媚态上,也许其中就有这样的心理,不是吗?而可悲的是,相似在瞬间的幻影中终结了。因为纵令恋爱着的少女变得果敢、恋爱着的少年变得腼腆,他们也只能希望彼此相似,有朝一日超越彼此的存在,飞向彼方——早已没有对象的彼方。

我有一颗强烈的妒忌的心,甚至自己对自己说:我因此而放弃爱。同上述的秘密含义相对照,我仍然在爱。我爱上了自己的腋窝下,缓慢地、拘谨地、一点点地萌芽成长,渐渐发黑,以至达到“同近江相似的东西”……

暑假终于来了。对我来说,这本是我所急切盼望的,却不料竟是不可收拾的幕间休息。这本是我向往已久的,却不料竟是一次令人心情很不舒畅的宴会。

从我患轻微的小儿结核症时起,医生就禁止我在强烈的紫外线下暴晒。禁止我在海边直接晒太阳超过半个钟头。每次打破这禁令,我就立即得到发烧的报应。连学校的游泳练习,我也不能参加,至今我还不会游泳。结合后来在我的内部执拗地成长起来的、一有机会就震撼我的“海的蛊惑”来考虑,我不会游泳,似乎是一种暗示。

尽管如此,那时候的我,尚未遇上大海的难以抗拒的诱惑。对我来说,夏季是完全不适宜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憧憬却莫名地唆使我设法无忧无虑地度过夏季。我便和母亲和妹妹弟弟在A海岸度过了这个夏季。

……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孤身一个被遗弃在大岩石上。

方才我和妹妹弟弟们沿海岸寻找岩石缝间闪烁的小鱼,来到了这大岩石旁。年幼的妹妹弟弟们找不到理想的猎获物,开始厌倦了。这时,女佣来接我们到母亲所在海滩的阳伞下,可我板着面孔拒绝了,所以她留下我,只把妹妹弟弟们带走。

夏日下午的骄阳,不间断地击打着海面。整个海湾就是一个巨大的眩晕。远处海面上,夏日的云俨然一副雄伟、悲伤、预言者般的姿态,一半浸在海里,默默地伫立着。云的肌肉苍白,恍如雪花石膏。

除了乘坐从海滩来的两三艘游艇、小船和几艘渔船,在远方海面上徘徊似的晃动的人以外,再找不到其他人影了。精致的沉默,凌驾于一切之上。海上的微风,挂着一幅像要宣告秘密的造作的面孔,把快活的昆虫般的无形的振翅声传送到了我的耳边。这一带的海岸,由倾斜到海里的平整而光滑的岩石组成,只看见两三处像我坐着的这块巨大岩石所呈现的这般险峻的姿态。

海浪开始以不安的绿色波峰形状,从远方海面涌过来。突出海面的低矮岩石群,抵抗着海浪,激起高高的浪花恍如求救的白手,一边却把身子泡在深深的充溢感中,看上去也像是梦见挣脱束缚的浮游。然而浪峰立即把它弃置,以同样的速度向海岸线滑了过来。一忽儿,一个什么东西在这个绿色防箭袋中觉醒,站起来了。波浪随之也涌了上来,把在海岸上倾泻下来的巨大海斧斧刃的侧面磨光,完全显露在我们的眼前。这深蓝色的断头台被打落下来,飞溅着白色的血花。于是,追赶着破碎浪头的浪峰翻滚下来的瞬间,宛如人临终前的痛苦的眸子里所映现的至纯的蓝天,呈现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蔚蓝色——总算露出海面的被侵蚀的平滑的岩石群,受到波浪袭击,转瞬之间藏身于白色的浪花中。可是,余波刚退,又现出了灿烂的景象。我从大岩石上看到了寄居蟹在令人目眩的景象中摇摇晃晃,还看到了螃蟹纹丝不动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