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5页)

然而,我对近江的单思,是我的人生第一次遇上的恋情,我真的像把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下的小鸟。让我着迷的,不是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本身。

至少在学校期间,尤其是在令人厌倦的课堂上,我无法将视线从他的侧脸上移开。对于我这号不谙所谓爱是追求又是被追求的人来说,还能够做出什么更多的事情来呢。对我来说,所谓爱只不过是把一个小谜语问答,当作谜语相互交流罢了。我甚至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我这种倾慕之心会得到什么形式的报答。

有一天,我患感冒并不严重,但请了假。恰巧这一天是升三年级的学生做第一次春季体格检查,我直到翌日上学以前还没有察觉。后来,体格检查那天请了假的两三个人去医务室,我也跟着去了。

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煤气炉摇曳着若有若无的蓝色火焰。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体格检查时少年们的裸体总是在那里互相拥挤,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像煮过的甜奶般的、粉红色的气味,而现在却全然没有了。我们三人尽管觉得冷飕飕的,还是默默地把衬衫脱了下来。

一个与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削少年,站立在磅秤上。看见他那长满汗毛的白皙难看的脊背时,我的记忆突然复苏了。我记得我总是那样强烈地希望看到近江的裸体。我竟愚蠢到这种程度,居然没想到体格检查是个绝好的机会。如今既然已经错过良机,就只好漫无目标地等待时机了。

我脸色刷白。因为我意识到我的裸体上那令人扫兴的鸡皮疙瘩,有一种类似寒冷的后悔。我眼神发呆,茫然地抚摸着留在自己那纤弱的胳膊上的凄惨的种过牛痘的痕迹。叫到我的名字了。看起来磅秤恰似绞刑架,行将宣布执行我的刑罚的时刻。

“三十九点五公斤!”

护士兵出身的助手向校医作了这样的报告。

“三十九点五公斤。”校医一边登记在病历上,一边自言自语道,“至少也要四十公斤啊!”

每次体格检查,我都蒙受这种屈辱。今天我之所以多少有点放心,是因为我产生了这样一种安心感,即近江没有在旁观我的屈辱。一瞬间,这种安心感甚至发展成喜悦……

“好。下一个!”

助手狠狠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讨厌的、带怒色的眼神回敬他。

我的初恋将会以什么形式告终呢?即使朦朦胧胧,我还是可以预见到的。也许这种预见的不安,就是我的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可以说像是夏天做服装样板的一天,又像是夏天的舞台排练的一天。为保证真正的夏天到来的时候万无遗漏,夏天的先驱只花一天来检查人们的衣柜。这检查通过的标志,就是人们尽量在这天穿上夏天的衬衫外出。

尽管天气如此炎热,我还是患了感冒,并得了支气管炎。为了在体操时间里能“参观”体操课(即不参加做体操,只在一旁观看),我就与闹肚子的同学一起去医务室开了张必要的诊断书。

回来的途中,我们两人尽可能慢吞吞地向操场的建筑物走去。只要说去医务室,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迟到的借口。再说,我们也希望尽可能缩短只是观看的、令人厌倦的体操时间。

“真热啊!”

——我脱下了制服的上衣。

“行吗,感冒了还脱上衣。这样会让你去做体操的啊。”

我又连忙穿上了上衣。

“我是闹肚子,没关系。”

这个同学向我炫耀似的把上衣脱了下来。

来到这里,看见操场的墙钉上挂着夹克,甚至有人把衬衫也脱下挂在上面。我们组一共三十人,都聚在操场对面的单杠周围。在阴暗的雨天里,户外的沙坑和草坪的单杠周围,以操场作为背景,呈现一派恍如燃烧般的明亮。我自己身体虚弱,总是带着一种自卑感,我怄气,一边咳嗽一边朝单杠走去。

其貌不扬的体操老师从我手中接过了诊断书,连瞧也不好好瞧一眼,就说:

“来,做引体向上动作!近江,你来做个示范,让大家看看。”

——我听见同学们嘁嘁喳喳地呼唤着近江的名字。在体操的时间里,他经常逃掉,不知在干什么,这会儿他却慢条斯理地出现在摇曳着光闪闪的叶子的绿树后面。

我目睹这般情景,内心不由地激动起来。他把衬衫脱了下来,只剩下一件洁白的背心。他肤色的微黑,衬得背心的素白格外的洁净。那是仿佛可以将芳香传送到远方的白。胸脯的分明轮廓和两只乳头,就像石膏上的浮雕。

“是做引体向上吗?”

他很有自信地带着生硬的口吻询问了老师一句。

“唔,对。”

于是,近江带着一副体格健壮者往往表现出来的那种傲慢而懒散的模样,慢腾腾地把手伸向沙地。他用下面的湿沙抹满了手掌。尔后站起来,双掌使劲互相摩擦了几下,便把视线投在头上的单杠上。他的目光闪现出一种渎神者的决心,将瞬间投影在瞳眸里的五月的云朵和蓝天,包藏在轻蔑的冰凉里。他纵身一跃,两只很适合刺上锚形文身的胳膊,立即把他的躯体从单杠上垂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