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2/15页)

我的孤独感旋即与回忆近江的心绪夹杂在一起了。情形是这样的。我对于近江的生命充满的孤独、从生命对他的束缚中所产生的孤独、对这些的向往,使我开始产生一种羡慕他的孤独的愿望。从表面上看,现在我的孤独类似近江的孤独,我希望用仿效近江的做法,享受在海的横溢面前的这种空虚的孤独。我本应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两个角色。为此,哪怕些许,我也必须找出和他的共同点。这样一来,近江本身或许只是无意识地拥有他的孤独,而我却代替他,意识到这种孤独是充满快乐的东西,可以行动,甚至达到这样的空想境界,即我把望着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可能当作近江本身所感受到的快感。

自从我对《圣塞巴斯蒂安》着迷以后,我无意中养成了一种毛病,在赤裸着身体的时候,双手自然地交叉在头上。自己的肉体软弱无力,连塞巴斯蒂安那种艳丽的面影也没有。但我也漫不经心地这样做了。这样一来我的视线移向了自己的腋窝。一股不可解的情欲涌了上来。

——随着夏天的到来,我的腋窝虽然比不上近江的腋窝,但也已萌生了黑色的草丛。这就是我和近江的共同点。近江显然存在于这种情欲中。尽管如此,不可否认,我的情欲还是冲着我本身的那部分。这时,使我的鼻孔打战的潮风,和刺痛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强烈的夏日阳光,以及一望无际的阒无人影的情景簇拥而上,驱使我在蓝天之下干出了第一次“恶习”。我把自己的腋窝选为了对象。

……一股奇妙的悲伤使我浑身震颤。孤独像太阳般燃烧着我。深蓝的羊毛短裤,令人不快地沾在我的腹部上。我从大岩石上慢慢地走了下去,把脚泡在岸边的海水里。余波冲刷着我的脚,看起来像是死了的白贝壳。海中镶嵌着贝壳的石板路,在微波中荡漾,清晰可见。我跪在水中。就在这时候,破碎的波浪发出粗暴的叫声,逼将过来,拍打在我的胸脯上。我任凭飞溅的浪花把我整个包围起来。

——波浪退去,我的污浊也被荡涤干净了。我无数的精子与退却的海浪中无数的微生物、无数的海藻种子、无数的鱼卵等诸多生命一起,被卷进翻卷着浪花的海里,冲走了。

秋天来了,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近江不在学校。我在布告板上看到张贴着开除近江学籍的处分通告。

于是,我的同班同学犹如人民在僭称帝王的人死后那样,一个个都数落起他的坏事来,譬如他借走十元没有归还、他笑眯眯地抢走了进口钢笔、被他勒住了脖颈,等等……似乎每个人都蒙受过他的祸害。唯有我与众不同,关于他的作恶我一无所知,妒忌使我疯狂起来。我的绝望,由于开除他的学籍没有确切的理由,稍许获得某种慰藉。哪个学校都有消息灵通的学生,连这类学生也无法从近江身上找到万人确信无疑的被开除的理由。老师也只是一边嗤笑一边说:“他干了坏事。”

只有我,对于他所干的坏事有一种神秘的确信。他本人一定是参与筹划了某项连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的庞大的阴谋。他那“邪恶”的灵魂所激发的意欲,正是他生存的意义,正是他的命运。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这个“邪恶”的意义,在我的内部变形了。它所激发的庞大阴谋、拥有复杂组织的秘密结社、纹丝不乱的地下战术等等,都必定是为了某种不被人所知的神。他是为这个神服务的,欲图使人们改变宗教信仰而遭告密,被秘密杀害了。某个黄昏,他被赤裸着身子带到山冈上的杂木林里。他的双手被高高地捆绑在树上,第一支箭射穿他的侧腹,第二支箭射穿他的腋窝。

我的遐想在驰骋。这样想来,他为了引体向上而抓住单杠的身姿,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宜于让人联想起圣塞巴斯蒂安。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患了贫血症。脸色愈发苍白,手也变成草色了。登上高台阶之后,就得蹲下好大一会儿。因为一股白雾般的龙卷风向我的后脑勺袭来,凿开了一个洞口,险些使我昏倒。

家里人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为贫血症。这是一位熟悉的很有意思的医生,家人问他什么是贫血症时,他回答说:让我查查简明参考书再给你们说明吧。检查完毕,我就待在医生身边。家人同医生相对而坐,医生朗读的书页,我可以望见,家人则看不见。

“……哦,下面是说明病因。病因嘛,多半是闹‘钩虫’的缘故。这孩子的病,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需要检查一下大便。还有,‘萎黄病’嘛,很少见,而且多发于女性……”

于是,医生把这一段病因跳了过去,读到后面的部分,只在嘴里嘟哝了一阵子,然后把书合上了。可是,那段跳过去没读的病因,我却看到了。那就是“自渎”。我感到羞耻,心跳加速了。医生早已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