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5页)
“嚄!”
同学们的赞叹声深沉地飘荡着。谁心中都明白,这并非对他力气大的赞叹。这是对青春、对生、对优越的赞叹。他裸露的腋窝下所看到的丰饶的毛,使他们大吃一惊。它长得如此浓密,甚至令人感到似乎没有必要。可以说,少年们大概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茂密的夏季草丛似的腋毛。近江的深深凹陷的腋窝长满了腋毛,连胸脯的两侧都是毛茸茸的,就宛如夏天的杂草把庭院全覆盖住尚嫌不够,还要繁生到石阶上似的。这两处的黑色草丛,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烁烁。显出四周的皮肤意外的白,犹如白色的沙地,透着亮的。
他的胳膊坚实隆起的肌肉,他的肩膀的肌肉,就像夏天的云朵,腋窝下的草丛被笼罩在暗影中看不见了,胸脯高高挺起,同单杠互相摩擦,微妙地颤抖起来。他这样反复地做了好几个引体向上的动作。
生命力,唯有无益的大量的生命力才把少年们镇服了。是生命中过度的感受、暴力性的、简直只有为了生命本身才能说明的无目的感受、这种充沛的不愉快的冷漠,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近江本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潜入了他的肉体,占领了他,突破了他,从他那里洋溢出来,企图一有机会就凌驾于他。在这一点上,生命这种东西颇似疾病。他那被粗野的生命腐蚀了的肉体,只为了不怕传染的疯狂般的献身,才被置于这个人世间。在害怕传染的人的眼里,他的肉体自然是作为一种责备映现出来的……少年们畏缩地向后退了。
虽说我也一样,但又有所不同。在我来说(这件事足以令我脸红耳赤),我看到他那丛生的东西的瞬间,就erectio了。我担心春秋穿的西裤会不会被看透。纵令没有这种不安,这时占据我的心的,好歹不尽是无邪的欢快。我最想看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个吧。但是,看了它后的冲动,反而发掘出另一种意识不到的感情。
那就是忌妒……
我听见近江的躯体扑通一声落在沙地上的声音,他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崇高的作业。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自言道:我已经不爱近江了。
这是忌妒。是我为此甚至放弃爱近江的一种强烈的忌妒。
也许这件事包含着这样的要求,即从这时候起,我心中萌生了自我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我写这本书已经是这种要求的表现之一)。幼年时代的虚弱和受人溺爱,使我变成了一个不敢正面抬头看人的孩子。从这时候起,我就信奉“必须强壮起来”的行为准则。在往返的电车上,我发现可以为此而展开训练,就不加区别地直勾勾盯着乘客的脸。一般乘客被这样一个虚弱而苍白的少年盯视,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厌烦,把脸背了过去。很少有人反目相视。对方一把脸背过去,我就觉得自己赢了。就这样,我渐渐地敢于正面瞧别人的脸了……
——深信已放弃了爱的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爱。乍看这是一种愚钝。爱的至高无上的明显的象征erectio,被我忘却了。这是在长期的不自觉中发生的,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勃起所引起的这个“恶习”,也确实是长期不自觉地进行着。关于性,我已有一般的知识,但还是没有为差别感所苦恼。
尽管如此,我并非把自己失去常规的欲望,坚信为正常的东西、正统的东西,也并不误认为同学谁都同我抱有一样的欲望。令人吃惊的是,我简直像不谙世故的少女,从狂读浪漫式故事的着迷中,把所有娴雅的梦都寄托在男女的爱恋和结婚上。我把对近江的爱恋,扔进了弃置的谜语垃圾里,并不曾想去探究它的意义。现在我写“爱”、写“恋”,这一切并不是我当时就感受到了。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欲望同我的“人生”之间竟存在重大的牵连。
尽管如此,直感在要求我的孤独。这是以一种莫名的异样不安——前面已经叙述过,幼年时代的我对将成长为大人感到极大的不安——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我的成长感,总是伴随着异样的敏锐的不安。我长得很快,每年都要把裤子放长,所以缝制裤子时要将裤脚折进去一长截。那时候无论在哪个家庭都是这样做的,我在家里的柱子上用铅笔画上了自己身高的标记。这种事,我总是当着家人的面,在家中的饭厅干的。每长高一点,家人要么逗弄我,要么单纯地高兴。我强作笑脸。但是,我想象着我将变成大人的身高,这种想象不能不使我预感到某种可怕的危险。我对未来的漠然的不安,一方面提高了我脱离现实的梦想的能力,同时也驱使我逃脱那种梦想,奔向“恶习”。不安本身承认了这一点。
“你一定会在二十岁以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