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5页)
浪桥无表情地左右摇荡,呈现那有条不紊的波动。
……看着看着,忽然一股不安的情绪袭击了我。这是一种使我不可解的坐卧不安的情绪。像是从浪桥的摇荡而来的眩晕,其实又不是。可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眩晕,也许是由于看到他的危险的一举一动,害怕内心的平衡将被打破的不安吧。在这种眩晕中,还有两种力量相争。一种是自卫的力量,另一种则是更深邃的、更大的、企图瓦解我内在平衡的力量。这后一种力量,是人往往无意识地委身于它的、微妙而又秘密的自杀的冲动。
“什么呀,都是胆小鬼!没有人敢上来了吧?”
近江在浪桥上,一边轻轻地左右摇荡着身体,一边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插在腰间。在朝阳下,帽上的镀金徽章闪烁着金光。我从没看过他这样的美。
“我来!”
我以愈发激动的心情,正确衡量自己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在被欲望击败的瞬间,我总是这样子的。我走到那里,就站在那里,这对于我,与其说是难以避免的行动,毋宁说是预期的行动。所以多年以后,我有时还是会把自己误认作“有意志的人”。
“算了,算了。你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声所簇拥,从一头向浪桥走去。刚要跨上浪桥,却差点滑了一跤,又激起了大伙哄堂大笑。
近江挂着一副滑稽的面孔迎接了我。他竭力做鬼脸,模仿滑稽的动作让我看。还晃动戴着手套的手捉弄我。在我的眼里,这手指就像向我刺过来的危险的武器的刀尖。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相互碰撞了好几次。每次碰撞,我都被他的手掌的力量所推动,身体失去了平衡。莫非他打算尽情地捉弄我?我觉得了,他在有意调整力量,不让我过早失败。
“啊,危险!你简直太棒啦。我输了,险些掉下去啦……瞧!”
他又伸了伸舌头,佯装要掉下去的样子。
看到他这副滑稽的表情,他自身的美不知不觉地在遭到了破坏,这对我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逼近,把眼帘垂了下来。他钻了这个空子,用右手劈了我一下。为避免整个掉落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他右手的手指。我攥住他那只套着正合适的白手套的手指,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指了。
这一刹那,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了。的确是一刹那。滑稽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顿时露出了一种真率得有点蹊跷的表情。一种既不是敌意,也不是憎恨的、纯粹而激烈的东西把弓弦拉响了。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只是手指被攥住、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毋宁说是虚空的露骨的表情。但是,我因为两人的手指间交织着的闪电般的力量而颤抖,同时,我直感近江从我凝望他的一瞬间的视线中领会了我爱他——仅仅爱上了他。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浪桥上掉落下来的。
我被搀扶了起来。是近江把我搀扶起来的。他粗鲁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替我掸掉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肘上和手套上都沾着带霜的光闪闪的泥巴。
我责怪似的仰望着他。因为他拉着我的胳膊迈步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起,同班生都是一样,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亲密无间,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时候,整队的哨子吹响了,大伙就是这样急匆匆地向整队的操场走去。近江和我一起摔倒的事,也不过是快将看腻的游戏的结果罢了。连我和近江手挽着手走路,理应也不是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景色。
然而,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走一边涌起无上的喜悦。也许是天生软弱的缘故,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祥的预感。而他的胳膊的壮实和紧迫的感觉,仿佛从我的胳膊传遍我的全身。我是多么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啊!
然而,一来到整队的操场,他不尽兴地离开了我的胳膊,排在自己队列的位置上。以后就不再回顾我一眼。仪式进行中,我不知多少遍回顾着自己的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又不知多少遍凝望着排在相隔四个人的队列上的近江那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并对两者作了比较。
——这种对近江的不知缘由的倾慕之心,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更何况是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图集中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我早就不在那里了。假如有一种不具备持续和进行因素的恋爱的话,那么我的情况正是属于这一类。我窥视近江的眼光,总是“最初的一瞥”,也可以说是“混沌初开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帮助了我,欲图在不断的侵蚀作用下,保卫我十五岁的纯洁。
难道这就是恋爱吗?乍看似乎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后来经过多次反复进行,这种恋爱也具备了它独特的堕落与颓废。这是比世间的爱的堕落更加邪恶的堕落。颓废了的纯洁,也是世上所有的颓废中性质最恶劣的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