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30/34页)

我可以听见法阿和塔伦特在交谈。最后,等到法阿落后脱队,我问塔伦特他们刚刚在说什么。“他很懊恼。”塔伦特说,声音听起来也一样懊恼,“他说我们不应该把他们绑在树边。”

“但是那条绳子很容易挣脱啊。”

“我也这么跟他说。”塔伦特说,“但他说他不该叫他们留在原地。他说他们永远不会挣脱那条绳子——他们会一直坐在那里,等我们回去,因为我们许下了承诺。”

“但是,他们不会忘记我们说的话吗?”

他先叹了一口气。“我跟他解释过这件事了。”他说,“但是……”他没有说下去。

大家沉寂了一会儿。我们的脚踩在地上,发出时而清脆、时而湿润的声响。

“所以他觉得接下来会怎样?”我最后还是问了。

“他觉得他们会待在那里,完全不去动那些食物,等着我们回去,直到饿死。”

“这会不会有点夸张?”我提醒自己,多年来,应该说好几十年来,他们自己不也过得好好的?但是我心中也有一个角落能感受到法阿的沮丧情绪,如今我们既然进入了梦游者们的生活,把他们命名为梦游者,照顾他们,把他们当成我们的,由我们发现、也由我们来决定他们的意义,自然很难想象他们能够不靠我们而独自度日。

他又叹了一口气。“他想要为他们回去。他想把他们带回他的村庄。我跟他说这不行啊。他说他是个杀人凶手。”

我说:“可怜的法阿。”我的响应充其量只是反射动作。他是个和蔼的好人,尽管我认为他的想法太过戏剧化,但我相当欣赏他的同情心。既然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我也只能说一句“可怜的法阿”。

“可怜的法阿。”塔伦特低声重复了我的话,“可怜的法阿。”

我们差不多快到终点了。逆着方向体验了六个月前的那一趟旅程后,我惊讶地发现,种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宜人:我被同样湿滑而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面对一片无尽的绿色地景感到极其厌烦,而且四周的空气潮湿到让我觉得自己被一片吸饱水的席子压着。即便我们还带着梦游者们(我必须说他们实在很乖,很听话,也很温和),仍旧比预定进度早一天。船只会在周二中午来接我们,到了周日下午接近傍晚时,我们只剩下了七个小时的路程要走。塔伦特跟先前一样精确的计时效率,再度让我印象深刻,他甚至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一本小日历,我看到他用铅笔在每个日子旁做记号,才真实感觉到我们在岛上待了那么久。

他决定我们该早早扎营过夜,隔天只要慢慢走就可以了。到了周二早上,就可以走完最后两小时的路程,抵达岸边,但是没必要提早到,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必须坐在岸边被蚊子叮咬,愈靠近水边,蚊子愈多。我知道我们已经非常靠近海边,我因为紧张而迫不及待:我是多么渴望看到比丛林或森林更壮阔而难测的大海啊!海面波光粼粼,而且即将带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当晚我们把最后的罐头肉吃掉了。我想起旅程刚刚开始时,我们曾把饼干当餐点吃,塔伦特还说我会想念那种酥脆的口感。这次我们没有饼干(饼干早就吃光了),但是没有饼干,刚好让我想到这座岛屿是多不完美的地方:高山上那个村庄只有火,没有水,这里却是一切都泡在水里。不只树木与地面饱含水分,就连我们的身体也不断出水,我所有的东西都因为吸了水,变得柔软光亮。然而,享用在岛上倒数的第二餐时,尽管只是把剩下的东西拿来凑合,我们仍然觉得心情大好。梦游者们也意识到即将有刺激的大事要发生了,他们脸上露出傻傻的微笑,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穆阿甚至一度站起来,像山上那些月经结束的妇女,跳起一种不太像跳舞的奇怪舞蹈。乌瓦与阿杜利用这轻松的一天去捕猎雾阿卡,回来时带着一大袋蠕动的雾阿卡,那袋子简直就像一颗鼓起来的超大玛纳玛果。而且他们特别高兴,有说有笑,露出一排有洞的牙齿,因为终于要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回家去了,他们松了一大口气。更棒的是,他们满载而归,扛回了一大袋雾阿卡。只有法阿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当我们所有人看着穆阿跳舞,一边拍手叫好时,他还是看着那一个个梦游者,大拇指不断上下摩擦着长矛。很难不去想象他在想什么:在那些梦游者身上,他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感觉自己对他们有责任。令他难以忍受的是,看着他们,他就会想起自己做了什么,还有未来的下场。他跟塔伦特低声讲了两句话,就离开了,大步走进远处的树林。我本来不在意,以为他只是想独处,离我们远一点。他当然想要独处,这样才有时间好好思考,离开岛屿之后一定会发生的事。回家后,他就是一个被诅咒的人了。他该对家人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