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31/34页)
隔天早上,我被尖叫声吵醒,乌瓦跟阿杜向我们跑过来,对着塔伦特大叫,受惊吓的虫鸟不断飞走,发出刺耳的叫声。“法阿!”他们喊叫着法阿的名字,然后又说了一串话。
塔伦特立刻起身,跟他们一起跑步离开。“你们其中一人要留在原地,跟梦游者在一起!”他对着身后的我们大叫,但艾丝蜜跟我还是拔腿跟在他后面跑,后来我得承认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们有可能走失,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我们不断奔跑,丛林好像也意识到我们的惊惶失措,首次帮起我们的忙。我们的脚并未踩进树根的洞里,也没有因为踩到结霜的苔藓而滑倒,摔断脚踝,反而顺畅地通过所有的障碍,每个脚步都利落而扎实地踏在地面上,好像我们在草坪或柏油路面上跑一样。
远处有一棵巨大的玛卡瓦树,长长的树枝往下低垂延伸,像章鱼的触脚,法阿就吊在其中一根树枝上。他用我们拿来绑梦游者的棕榈绳做了一个简易索套,我检查了他的尸身,发现脖子并未被那个索套绞断,因此可断定他是窒息而死的,而且死得很慢,很痛苦。
乌瓦与阿杜哭天喊地,仰天大叫,眼睛闭了起来,有力的长舌在嘴里动来动去。艾丝蜜哭了起来。“哦!”她说,“哦,法阿!”塔伦特看起来精疲力竭,一张脸垮了下去,双手垂在身侧。
我们一起动手才把他弄下来。阿杜爬到树枝上,用塔伦特的刀子把绳索割断。他掉下来的时候,塔伦特跟我把他接住。我们一起把他带回营地,塔伦特与阿杜抬一边,其余三个人抬另一边,法阿的沉重遗体在我们之间一直摇摇晃晃。
之前我们待在村子里时,不曾有人死掉,只看过一名婴儿出生(那个新生儿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宝宝一样,从母体滑出来,呱呱落地时脐带还在,浑身是新生儿特有的丑陋淡紫色。我在小屋后面偷看时,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泄露自己的位置),但没看过有人死掉。所以我不知道伊伏伊伏人怎样安葬死者,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常有这种机会。(14)但是塔伦特提醒我,乌伊伏人对死尸的处理方式终究不同于伊伏伊伏人。他们会把尸体带到乌伊伏岛的偏远山丘上,留在那边让动物吃掉。六个月后,才会回去把骨头移往隐秘处;只有死者的家人知道地点在哪里,也不会跟别人说,唯恐死者灵魂跟着骨头一起被偷走。
但是在这附近没有较高的山丘。那天下午,阿杜与乌瓦把法阿带走(我们没让梦游者们知道死讯)。他们去了好久好久。尽管他们痛恨这座岛屿,不可能留下来,还有一大袋雾阿卡等着他们,但我们三个都很怕他们不回来了,只是没讲出来而已。直到黎明之际他们才出现,天际已经绽放亮光,我们可以看见色如尘土的昆虫,翅膀上布满细细翅脉,宛如一朵朵黄色的番红花,聚集在我们身前与头顶上方。
他们看起来很累,脸色黯淡。他们跟塔伦特说话。“他们已经把他藏在某处了。”他转述给我们听,“六个月后,他们会再回来,把他的骨头藏起来。”但我们都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不管他们把法阿的遗体留在哪里,都会被蚂蚁、蝙蝠、飞鸟、甲虫吃得一干二净,留下洁白无比的骨头。
到最后,因为等阿杜与乌瓦等了太久,我们在接下来下山的路段,必须加速赶路,才搭得到船。阿杜拿着法阿的长矛,说是会转交给法阿的家人,而长矛也是法阿已经去世的明证。等到我们抵达那一小片海岸时,只见一波波大浪不断打上岸,有一段八九米的地方是海陆交界之处,两个世界合为一体(可以看到鱼在草里面游泳,兰花在油亮的海水里闪耀微光)。太阳已经高挂天际,我一度还担心船来过又离开了,我们将永远被困在岸上,离另一个文明世界还很远,却也不愿回到山上的那个村落。接着,我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船只引擎声。那艘船刚开始只是远处一个灰棕色小点,愈来愈近后,才现出原形。上次看到时,觉得他非常简陋,几个月后再度看到,却觉得它先进不已,是一个大胆灵巧的社会的杰作。船首的船夫高举双臂,塔伦特也对他挥挥手。我心想,不知船夫对那几名多出来的乘客有何看法,梦游者们又会怎样看待那艘船,等到我们出海后、在海面上摇晃颠簸时,他们又会怎样。随着船只一米一米地驶离岸边,我们也将渐渐远离这座岛屿,这时它已经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一连串的事件与际遇仿佛未曾发生过,我们要回到自己的社会了。我自问是否感到快乐,但惊讶的是,我也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