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第28/34页)
这时,酋长问道:“那其他人呢?”
“什么意思?”塔伦特答道。
酋长说:“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塔伦特把嘴巴张开,立刻又闭了起来。他实在无能为力。他说:“我们会把他们带走。”酋长点点头。
然后,酋长就转身离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也许是电影或寓言故事的影响,我总以为双方道别的时间会久一点,交换礼物或举行个什么仪式,尤其是他们的文化那么热爱仪式。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我们只看到酋长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旁野猪的身后扬起些许尘土。那时我才想到,他们当然不会有道别的仪式,因为除了那些摩欧夸欧,不曾有人来访,也不曾有人离开。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等等。”我跟塔伦特说,“叫他回来一下。”于是塔伦特叫住了酋长,他非常不情愿地转身回到我们面前。
“Ke。”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意思是:什么事?
我吩咐塔伦特:“问问看,就他所知,有没有人举行过瓦卡伊纳仪式,但没有变成摩欧夸欧的。”
我看得出他不想回答。不只是因为这个话题让他厌烦不已,而是在他回答的同时,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在我提出来之前,他都可以闪避这个问题,如同在他之前与之后所有的六十岁老人一样,想象自己是第一个没变成摩欧夸欧的人:他应该做过永远当酋长的白日梦——每隔几年,都有机会在别人的瓦卡伊纳上吃一点龟肉,过着被妻妾与儿孙簇拥跟随的日子,储肉屋与棕榈屋未曾匮乏。他可以活到为玄孙的孙子举行阿伊纳伊纳仪式,活到玄孙的孙子长大变老,他再帮那个孙子的孙子举行仪式。他可以活到村子边缘那些玛纳玛树的树苗长大,枯死后又被取代,活到有一天跟那些神明一样老,有一天阿阿卡和伊伏伊伏在他面前显灵,也许他可以变成跟他们关系密不可分的三个神,获得一个归他管辖的领域。星辰、风、雨、水与太阳都有护卫它们的神明了,可能有个东西会指派给他,也许是树木、花卉,或是盘踞树梢的那些鸟儿。这都是他做过的白日梦。难怪他总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满足模样,那些白日梦仿佛他的兴奋剂,可爱、美味又迷人,只要他想要,他可以尽情沉溺其中。
但是到了晚上,他的梦就不一样了。他梦见有一天自己也被带到森林深处去,也许距离远到让他迷惑,不记得自己当过酋长,不记得养过一头令人害怕的可怕野猪,像随从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他。他梦到自己的长矛被人夺走,那人也许就是当年由他主持成年礼的孙子。他梦到自己日复一日地在森林里觅食,听见从树梢传来的鸟类与猴子叫声,但已经忘记了怎么捕捉它们,甚至忘记了当年捕捉它们有多简单——更糟糕的是,他仍然隐约记得,但是常常必须和自己的记忆拔河,让他常常想起自己有很多事都介于知道与不知道之间。他梦见自己发现脚边有一颗桃红色的水果,一只只虫子像蛇发女妖的头发一样,要从果皮里钻出来,却不记得那是可以吃的东西,而且他曾经很爱吃,一次能吃下十几个。他尤其喜欢吃晒干的玛纳玛果,那些果实的边缘又细又脆,还有糖的结晶。把它打成果泥,涂在树懒肉上,吃起来甜甜咸咸的。他也梦见他曾是六十五人之上的酋长,后来变成孤身一人之后,生活只剩下日夜更替,没有可标记时间变迁的东西,没有仪式与重大事件,没有歌曲,也没有性行为与打猎的活动,他也逐渐忘记自己是谁,但因为那忘记的过程缓慢而平顺,所以他也没有注意到。只有这些梦才是真实的,他自己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白日梦,因为他控制不了夜里的梦,只能控制白天的一切。此刻,我才了解他需要多大的自制力与勇气,才能允许那些梦游者生活在他的周遭,因为他们每一个都能印证他夜里的噩梦终将不可避免,还有白日梦都是假的。
然而,他并未回答,而是径自走开了。就像我说的,只要回答了,就等于承认了那个他努力否认的事实。他已经六十岁了。再过不久(并非立刻,但那一天终究会到来),他就必须面对自己的未来,他会变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不须明讲,但他的沉默回答了我的问题。
下山的路走起来比上山快多了,也少了很多惊奇的感觉。我们再度看到一片片苔藓平原、各种不同的铁树、像珠宝般闪亮的蜘蛛,偶尔会遇上成群的蚊蚋或蝴蝶,还有隐身于树梢高处、彼此鸣叫呼应的巨嘴鸟。将近六个月前,这里曾是令我心中混杂着喜悦与恐惧情绪的地方,然而此刻已经成为探勘过的土地,令人厌烦不已。我们还是带着梦游者,用村民不大情愿提供的一大段棕榈绳,把他们捆在一起,由法阿带头,我和艾丝蜜殿后。塔伦特走在前面,远远走在他前面的(远到我们看不见)则是乌瓦与阿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