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13/18页)

“我没有。你妹妹和你不一样。”陈达说,“她的状态不好,但是攻击性比你小很多。”

“那你说她什么状态不好?”

“她有非常强的抑郁倾向和自伤倾向。我只是按常规惯例进行了检查和处理。”

山水陡然警醒起来:“常规处理?什么是常规处理?”

陈达说:“对严重抑郁病人的两种常规镇静药物。”

山水拎起陈达的领子:“你对她的判断对不对就敢给她吃药?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陈达退了一步:“你此时非常激动,眼轮匝肌和降眉间肌的紧张度超过平时2个sigma,出什么事了?”

“她昨天晚上想自杀。”山水说,“是不是你给她吃了什么不对的药?”

“她想自杀?”陈达说,“不应该这样。我给她吃的药都是以前吃过的。我今天下午去看一下。”

“你休想!”山水说,“你这辈子休想再去干扰她。”

就在这时,父亲的小工作室的门打开了。父亲出现在工作室门口。“你上来。”他对山水说,“你刚才说草木怎么了?”

“她昨天差点就死了。”山水对父亲嚷道,“她差点就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父亲显得非常震惊,又有一点颓丧:“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来问你为什么的!”山水边说边上楼。

山水想要爆发,他有一种憋在体内发不出来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就是压抑在身体里想要冲破体表的感觉。

山水问过自己,为什么要闹,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跟父亲吵。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他是想让父亲睁眼看看,看看妹妹和这个家,从他那个小破房间里出来,看看他工作室之外所有已经变得混乱破败的角落。他想吼叫,想把父亲耳膜上封着的那一层隔膜撕开,让父亲听到自己心里翻滚的熔岩的声音。

山水想起中学时跟父亲的吵闹。每一次他上楼去,跟父亲说“我要出门去”的时候,都会遭遇到父亲的严厉压制:“不许去!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吗?”

十几岁的山水在气急中总会找到父亲致命的软肋,那就是母亲,他会攻击这一点,作为父亲对他的约束的报复:“你别想管我!要是我妈妈在,她才不会管我。”

父亲在这种时候会更加爆发:“你就是想要气死我对吗?你以为我怕你吗?”

山水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梦想着长大后搬出家去。父亲和家对于他来说,就是悬在头顶上的一个压抑性的吊灯,随时随地有坠落伤人的风险。可是奇怪的是,当他真的搬出去,当他真的和他的朋友们住在天桥下的空地里,他却依然没有那种心无旁骛的畅快,或者那种可以不顾一切的忘怀。他仍然时不时回家,仍然时不时在心里听到父亲的声音,并因此而恼怒,仍然有一种冲动,想把父亲从他的小工作室里拽出来,向父亲证明自己。

山水在大桥下住着的伙伴并不是都理解山水这一点。他们有时候会问他,为什么还对家里的事情斤斤计较。山水会把父亲对他的管束和苛责一一给他们念叨一遍。他们不会感同身受,只是哈哈讪笑,笑他太过于执着于一些无意义的纠结。只有斩断了这些纠结,才可能有他期望中的潇洒的人生。他的朋友们来自世间各个角落,多半从未和父母生活过,他们是在新型培育机构出生长大,那里专门接收怀孕后不愿意承担生养义务的父母的孩子。那些朋友有的身体存在畸形,有的因为被父母遗弃而愤世嫉俗。

“可是我爸爸他就是这么武断!他……”山水抱怨道。

“为什么你就不能彻底忘了他呢?”他的同伴们问他。

“因为他让我难受啊!他……”

可是他的同伴们只是不以为然。他们的心如浮萍。他们从小生下来的体征指标就有全部精确的记录和数据回顾,可是他们一到少年几乎全部离开养育机构,毫无挂念,心如浮萍。他们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他的爱的回忆和他的耿耿于怀。

天桥下的同伴们成立了一个“反智能联盟”,他们是被智能社会抛弃的人,无力融入,于是把所有不满与自怜转化为对智能社会的愤怒,经常组织破坏智能机器的行动。

山水已经来到了父亲的工作室外面,父亲的衰老和颓然让他略略惊异。父亲手扶门框,眉头拧得像一把锁。“你说草木到底怎么了?”父亲问。

“她前两天不是来见你了吗?”想到以前种种,山水的眼睛里忽然有点潮湿,他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点委屈,“她见你说什么了?难道不是你的刺激才让她想自杀吗?”

“她尝试自杀了吗?”父亲的嗓子有点嘶哑。

父亲的心脏病似乎发作了,话音没落就向下跌倒。这时,陈达从山水的身后上前一步,扶住父亲。他顺势抬手,试图阻止山水的前行。山水顿时勃然大怒。陈达搀扶父亲的姿势,熟练而亲密,就像一个儿子应有的样子,而自己只像是一个陌生的外人。山水看着陈达干练娴熟的动作,似乎从他的嘴角看到一丝嘲讽的笑。山水的心被尖锐的针扎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