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11/18页)

到了第八天,她的神经有一点绷不住了。之前的崩溃情绪重新又弥漫到胸口里,几乎要越过堤坝满溢而出。她开始难以聚焦在考题上,接着是难以聚焦到考题中所要求的情绪上,然后发现自己连升学这件事都无法聚焦,整个思维难以抑制地滑向对人生的质疑。

“这里为什么要高兴呢?我就是觉得恐惧。”有一天,她针对一道题目问陈达。

陈达浏览了题目,给她做了详细的认知分析:“你看,这里是一个正向激励,正常人对正向激励应该会有一种正面情绪。”

“可是我没有啊。”

“那我们看看问题在哪儿。”陈达说,“一般情况下,人之所以体会不到愉快的情感,是因为在基础认知方面出现了偏差。基础认知偏差会是你的心智障碍,阻碍你认识很多事情。你试着跟我去推理一下……比如这个地方,你首先不要预设对方的态度。你通常情况下的基础假设是对方正在评价你这个人,可是这种假设是有效的吗?”

“我不是想说这个。”草木说,“我是想问,我就不能恐惧吗?我不高兴不可以吗?”

陈达非常郑重地说:“要分析不高兴的理由。如果是值得不高兴的事情,那是正常的。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心智偏差,那还是需要训练调整。”

草木感觉到越发抑郁,甚至是一种带有羞耻的抑郁。她能感受到陈达回答问题时的疏远。如果说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不如意而抑郁,那还可能随着现实生活的改善而调整,但她遇到的困境是对自己感受的羞耻。她感觉不到这个问题中的快乐,这是一种病吗?难道不能不快乐吗?这需要羞耻并更正吗?

不能在题目中快乐,就得不到分数吗?她想起考场空白的房间,空无一物的墙壁,如同深渊一般的唯一的窗口。每当房间里显示出全息画面的考题场景,让她浸没在题目的氛围中,她心里的恐惧感会更甚几分。她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起全息图景背后的空白与深渊。全都是一场骗局,就像生活中的觥筹交错,全都是一场骗局。

草木对升学考试越发没有信心。所有这些需要训练自己认知情绪的题目,她都做不好。她羡慕那些能够训练自己情绪的人,他们高兴和愤怒的情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把这叫作前额叶操控能力。她做不到。当她悲伤的时候,她是真的悲伤。她无论如何不明白,当陈达说“应该快活”时,“应该”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情商测试得不到高分,进而升不了好学校。她很容易想到爸爸的反应:怎么会这样?爸爸会眉头紧锁,似乎对她的全部人生深深失望。他会在家里坐立不安,一会儿暴跳如雷,一会儿又很压抑,他会提到她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妈妈。

她会想到天上的妈妈对她失望,而这会让她崩溃。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草木对调查员低下头,用手捂住脸,“真的是因为我。是我自己情绪失控,才引得哥哥去找爸爸对峙。是我自己不能控制我的情绪。如果说要定罪,还是定我的罪吧。”

草木说着抽泣起来,对着面无表情的调查员,更加无法平复。

她又一次不得不面对她最深的恐惧:一切都是她的错。

对于草木反复出现的心理崩溃,陈达的解释是,她的行动和生物学上的适应性特征发生矛盾,因此直觉内疚产生,阻止了她进一步采取有利于自己的理性步骤。

“你仍然不够努力,”陈达说,“你的前额叶尚未发挥出它应有的功效。人类的理性天然有所缺陷,总是受爬行脑和边缘脑信息的干扰,让人的反思心智得不到充分发挥。”他伸出右手在草木头颅周围滑动一周,左手的手心就显示出对草木大脑活动的电磁信号扫描动图。“你看这里,你的杏仁核和下丘脑基本上是最强的信号汇集,前额叶相比而言就沉寂很多,只有右脑的情绪和整体探测的部分有中等活跃度,与思维推理有关的左脑部分几乎不活跃。任何逻辑理性都需要某种程度上压抑原始冲动带来的干扰。”

“我听不懂。”草木说。

她想起她见过的夜晚的景象。那是偶然的一次,晚上,她心情不好,想去找陈达说说,但在他房间门口,她瞥见他打开胸腔,将胸口的电池拿出来。

那是心的位置。

“就是说,”陈达说,“你现在要做的,是在心智版图中隔绝父亲和兄长对你造成的影响。你的负面自我认知,来源于与家人的冲突,这种冲突来源于人类原始的情感依恋。你想让自己独立起来,首先需要学会抑制一定的本能反应。”

草木仍然费解:“什么样的本能反应?”

陈达默默在叙述:“你们人类情感的最主要部分就是亲人依恋,而这又主要来源于基因控制下的亲缘投资,家人跟你共享的基因最多,因此基因为了自我繁衍而进化出亲人依恋。但这种情感并不一定对自我有利。认识到这一点,其实人可以不对那些原始本能太过于屈从。当原始的情感反应对于个体发展不利的时候,人应该有能力跳出这种基因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