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问题(第12/18页)

“那你呢?”草木问,“你有本能反应吗?”

“我?”陈达说,“要看怎么讲。我们有基础的内嵌模块,而且有很多。但如果你说的是某种生物化学腺体带来的原始反射,那么我没有。”

“所以你才不能体会别人的心是吗?”草木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陈达停了一两秒,平静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讲?”

“你能体会我的心吗?”

“我正在这样做。”陈达说。

“你自己的心呢?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情是吗?”草木又问。

“这又是一个定义问题。”陈达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平和的语调,“人类的自然语言对多数词汇的定义都是模糊的。我们可以改天找个时间谈,先对我们的词汇定义进行统一。”

草木在那一刻,感觉出脚下坚冰碎裂的过程。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对陈达对自己的感情都有一种一厢情愿的误会。

悲剧命案之前三天,草木回家一次。那一次是导火索。

她本来只是想从家里拿一些东西,但是遇到爸爸从工作室里走出来。他和她在楼梯上相遇了,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爸爸看到她时愣了一下。最初的反应是皱眉,问她最近住到哪里去了,当他得知她租房时,一脸震惊,备受打击的样子。然后是问询她的成绩。在得知她的成绩、怒气爆发之前的瞬间,又一脸疲态,说“算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他异常悲哀地擦过她身边走过去,说“你们都要离我而去了”。

那天下午回到她租房的公寓,她反复想着和爸爸相遇的片段,那个短暂而悲哀的时刻。她能察觉爸爸的失望,由愤怒转化而来的失望,对她不能升学成功的失望,对她离开家的失望。这种察觉引发又一轮抑郁,转化为她对自己的厌弃:她最终让所有人失望了。

这么想着,她有一种彻骨的冷。她控制不住的是心底升起的那种可怕的念头:她把一切都搞砸了。爸爸对她不抱希望了,再也不关心她了。妈妈会失望的。哥哥说她软弱。陈达告诉她,她是体内化学平衡失调。

是的,都是她不好。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认为她好。所有人都转身离她而去,再也不在意她的存在。整个黑暗的宇宙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草木有点想哭。只要有另外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意自己,她都会获得安慰。

她幻想着自己失败的未来,就像前几天电视里看到的那个喂奶的妈妈,因为忍不住哭,所以被认为缺乏合格的喂养心理素质,被人将孩子抱走。她觉得自己也会那样失败。她好想去找妈妈,去天上。妈妈一定会像小时候那样捧起她的脸,吻她的额头,说宝贝宝贝,你放心,你很好,你很好,不是你的错。

她还记得自己拿刀片轻轻滑过皮肤的时候,刀片和皮肤之间的冰凉触感。她那时忽然觉得放松,终于可以结束了,可能只要再来一次,再稍稍用力试一次,就能把这一切都结束了。那样就再也不累了,没有心里尖锐的痛感,不用面对测试,不用面对争吵,不用面对自己被所有人抛弃的恐惧。能见到妈妈了。

黑暗中,烛火要熄了。也许另一个空间有亮光吧。

太累了,她想,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在意我的离去吗?

就在那一刻,哥哥出现在她房间的门口。他或许已经敲了一阵子门,她只是没注意听。他把门踹开,把刀片从她手里夺下来,大声地呵斥,还重重地敲了她的头。

“傻子!”哥哥说,“傻子!你要干什么?!”

她不说话,泪如雨下。

“振作点!”哥哥摇晃着她的手臂,“是爸爸骂你了吗?回答我,是他骂你了吗?”

她仍然说不出话,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

“是爸爸骂你了,对不对?”哥哥的两只手像两个钳子钳住她的手臂。

两天以后,就发生了哥哥和爸爸的致命冲突。

命案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的心冻结成冰。她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

林山水

林山水去找父亲之前,抽了两条雪茄。

他特意选择了陈达例行公事检查房间的时间,不希望遇到陈达。这是他和父亲之间的事,他不想让陈达介入。他想正面问问父亲,想找到理解父亲精神状态的某个钥匙。

可是事与愿违。在进入房子的第一时间,他就撞上了陈达。

“你来做什么?”陈达平静地问。

山水推开他:“我需要理由吗?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你很生气。”陈达说,“按照职责,我需要弄清楚你的精神状态再让你进去。”

山水定住了,一字一顿地问陈达:“前两天我妹妹来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跟她说话的吗?你不允许她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