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12/15页)
赵良嗣是伐辽战争的真正老牌发起人,并且始终参与其事。对他赵良嗣,这场战争不是儿戏,而是以他的生命为筹码的赌博。赌输了,逃不脱首先发难的责任,肯定要受到充军流放以上的处分,这是毫无疑问的。说他再想逃回去投靠李处温,那倒是冤枉他了,他不但无此想法,而且事实上也无此可能,耶律大石早已断了他的归路。因而与宣抚司的僚属们相反,他力主坚守,企图转败为功,他的态度是明朗、坚决的。只是目前他处在倒霉的地位上,他的话已不能见信于人。因此他把马扩看成救命稻草,竭力怂恿他去说服刘鞈,还替他出了许多点子。
童贯是这场战争的实际负责人,一战而败,虽然可以把责任推到种师道头上——事实上,这三四天中,他每天都有两三道奏章上奏,反复说着同样的话——但毕竟种师道也是个大员,有专折上奏之权,他也生着一张嘴,三对六面,童贯未必就可以脱尽干系。何况他的贪欲心极强,不到图穷匕见,不肯轻易罢手。因此他对撤兵或进兵之议,持着犹豫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这点上,赵良嗣比马扩的认识要深刻些。马扩听了童贯的一席话,认为他已经真正反对撤兵了,赵良嗣却劝马扩多多促进童贯,说“事之成败,端系于宣抚之一念”,含有怕他中途变卦,要促使他坚定下来的意思。这是深明童贯心里底蕴的话。
主张或反对撤兵,各人都有自己的利害关系,自己的心理背景以及一套在表面上听起来也是振振有词的说法。对于他们各人所抱的态度,马扩都可以理解。
马扩大惑不解的是刘鞈的态度。
马扩向来不把刘鞈看成宣抚司里的一伙,不仅因为他跟他们父子都有交情,刘鞈还是他父亲马政的朋友,是他的父执,更因为刘鞈在西军中多年,历练军事,做过许多有益于大众的事情,平日的议论和主张与西军中人多有吻合之处,并且颇能主持公道。在马扩的心目中,毋宁说,对军队中的文官刘鞈例外地抱有一定程度的尊敬。现在他听到刘鞈坚决主张撤兵,种师道这样说过,童贯、赵良嗣又先后加以证实。马扩自己还为刘鞈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认为他大约是受了宣抚司同僚的影响,对战局做了错误的判断所致。他相信这不过是个技术问题,只要把道理和利害关系讲明白了,一向通情达理的刘鞈一定会从善如流,改变主张。他既然能够说服童贯,难道说不服刘鞈?
像常有的情况一样,凡是主要负责人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拿不出一个明确的主张,就一定会有人取代他的地位,挺身而出,代他发号施令,成为事实上的负责人。因为这时大家都在期待着下一步怎么办,拿得出主张的人必然是具有权威性的人物。在这间不容发的战争关键时刻尤其如此。
刘鞈对于撤兵之议是言之成理、持之以坚的。许多人相信他之坚持,确有事实上和理论上的根据,而并非专从个人利害出发。这就大大增强了他的发言地位。当童贯首鼠两端、狐疑不定时,他就毅然出来发表自己的主张,操纵舆论,代替童贯指挥一切,一时成为大局的中心人物。
马扩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刚从前线回来,扑面灰尘和满身大汗还来不及洗去,就赶紧吩咐许多早在他家里等候着的人去赶办那些要紧事情。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以他的理论为根据的指挥系统。人们听他的话,按照他的命令办事。
他冷淡地招呼了马扩以后,把他放到最后一个不重要的客人的地位上来接待他。马扩意外地发现他比顽石更难点头。马扩对他说的种种理由,他一句都听不进去。他说:“兵家见利而进,不利而退,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允许违背。”当马扩说到耶律大石扬言要在三数日内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时,他抓住这个把柄,大发起议论来。
他引证了一段史实道:“东晋末年,刘裕发兵北攻南燕,包围了南燕的京城广固,南燕国主慕容超抵御不住,求救于后秦国主姚兴。姚兴特派一个使者来威胁刘裕道:‘秦、燕邻好之国,岂可见危不救?今晋攻之急,秦已遣铁骑十万屯洛阳,晋军不还,便当长驱而进。’刘裕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语汝姚兴,我本议克燕以后,息兵三年,再取关洛。今能自送,便可速来。’刘裕的参军刘穆之急忙驰来责怪刘裕回答得太轻率了,不该得罪姚兴,多树一敌。刘裕笑道:‘此乃兵机,非卿所解。’刘裕的意思是兵贵神速,姚兴如真有力量救燕,早该出我不意派兵前来袭击我了,何必派了使者来泄露自己的军事机密?以彼例此,正复如是。耶律大石如能发动袭击,何必把自己的军事机密泄露给宋使知道,让我军预作防御?一个老练的军事家如耶律大石者最懂得用间之道,他是想借足下之口,进行威胁我军之实,千万不可中他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