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11/15页)
童贯的气色越来越温和了,与他平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态度完全不同,竟有些虚心求教的神气。他先盛赞马扩出使的功劳,可惜功败垂成。然后微微说到种师道刚愎违命,擅令杨可世过河挑战,打草惊蛇,激怒了耶律大石,以致造成全线溃败。他说的是谎话,但在战败以后,他已经把这个谎话反复说了十多次,并且在无可掩饰的情况下,已把这话上奏朝廷,自己也相信这是事实了。
“据马某所闻,耶律大石发动掩击,蓄谋已久,岂是我军挑衅之过?”
“这个暂且不谈,”童贯连忙摇手制止道,“先说善后之计,宣赞看看如何来收拾大局?”
接着他说到目前大局的核心问题是蔡宣抚、刘参谋都力主撤兵,宣抚司的僚属们为了本身安全也都支持他们。只有赵龙图一人力持异议,反对撤兵。于是他问道:“赵龙图虽反对撤兵,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宣赞且说此中利害如何?”
马扩扼要地重复了自己的几点想法,还补充了刚才在众人面前不便明言的机密话。他注意到童贯听得很仔细,特别对李处温的一节更加感兴趣。马扩直截了当地反问道:“主张撤兵的,都只为自己打算,不顾国家大局。马某且问宣抚本人意下如何?”
“俺心里兀自狐疑不定。”童贯说了一句他难得说的老实话,“这等大事,难道一战失利,就此罢了手不成?如今听宣赞这一说,大事尚有可为,俺听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宣赞快去找刘参谋,只要说得动他,俺仍主进兵之议,伺机力图反攻。至于宣赞深虑退兵时受到掩击,此言也深合吾意。宣赞找到刘参谋时,务必把这层意思,与他阐明。”
“这些马某都领会。”马扩一席话说服了童贯,使他对进兵之议也热心起来,心里觉得舒畅些,“马某这就去找刘参谋,就说奉宣抚之命,与他谈话的。谈了后再给宣抚回音。宣抚好歹要打定主意,不为浮议所惑,马某才好办事。再者王介儒一行人现在安顿在行馆中,须得有人去款待他们数日,既要严防他们透露军情,又要虚与委蛇,待军事稳定后,再与他谈判。耶律大石提出共同御金之策,事关大局,须得朝廷做主。依马某末见,为长久之计,这倒也未始不是一策,只是还要看看时势再说。”
“司里的人都已归心如箭,巴不得插翅高飞,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哪有心思再留下来承办公事?况且俺的心事也难与他们一一明言。这接待辽使之事,说不得,也只好一并烦劳宣赞了。宣赞快去找了刘参谋来与俺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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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主张撤退就是承认战败,两者在这里是同义词。当然他们口头上也还有些好听话,说什么暂时撤退是为了保护大军安全,是为了组织更好的进攻,等等,但根据当时当地的特殊条件,这种说法是不现实的,前线的战士都了解这一点。
马扩抽空去摸了摸宣抚司各人心里的底。
蔡攸是不怕承认战败的。他虽是伐辽战争发起人之一,但此番北上,奉有明旨,只管民事,不问军政。军事上的失败,应由都统制种师道负责,即使要向上追究,也只能追到童贯身上,无论如何不会追到他蔡攸头上来。再则,对于战败的后果,他也没有往深处去想,更没有联系到它的根本利害。战败了顶多与没有发动这场战争一样,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祸水?朝廷之所以要发动这场战争,戳穿了说,无非是一场儿戏,成功了大家兴高采烈,失败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顶多另外再找个题目去“玩”,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着呢,岂止战争一件!北齐后主的兄弟建议兄长把一个捆绑着的宫女装进木箱里,再放进几斗蝎子,大家都去欣赏蝎子折磨那个宫女的奇观。后主看了,果然十分称赏,还责备兄弟道:“如此乐事,何不早来奏知?”在蔡攸的心目中,收复燕云,又何尝不是这一类的乐事,可惜它玩起来没有那么有趣,不能为他们提供官能上的快感。既然如此,不如借此下台,早点回东京去另找别的玩,何必再留在前线寻欢不成,反而惹得一身腥臊?因此蔡攸主张撤兵是十分自然的,毫不足怪。
宣抚司的僚属们只有与他们本身利害有关时才关心前线战局。现在他们的共同看法是败局已定,童贯也将下台。既然在前线已无油水可捞,剩下的事情就是逃命要紧。他们虽然都顶着“立里客”这个光荣的头衔,却没有哪个准备壮烈牺牲,做“立里”的殉葬品。殉主而死的田横五百舍人,那只是书本中渲染得热闹的平话故事,谁又真到海岛中去核实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回事,那肯定是一群大傻瓜。他们才不稀罕那样的大傻瓜呢!富贵不得,退而求身家的安全,主张撤退,这完全符合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