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竹林名士——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第22/26页)

他对司马昭说,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和谐,下面人都爱戴您啊,都是称赞您的,没有一个老百姓说您的坏话。但是你看这嵇康,他不敬重天子,不敬重王侯,独立自由,不服管教,这样的人对社会没有半点益处,而且还起到负面作用,把好人带坏。

可怕吧,看,句句都是把嵇康往死路上逼,把嵇康说成是煽动人民群众的大恶人,这还不够,钟会还借用了古代两个典故,证明诛杀嵇康是合理的。

一个是姜子牙诛杀华士的事,出自《韩非子》。姜子牙被封为齐国国君,百姓都受教化,但是有个隐者华士,不愿出来做官,姜子牙就把他杀了,原因是他太独立,不和政府合作,要是人人都这样,政府还怎么管理百姓?

还有一个,是孔子杀少正卯的事,出自《荀子》。4少正卯是鲁国大夫,能言善辩。孔子任大司寇没几天,就把少正卯杀了,原因是少正卯犯了五宗罪,分别是“内心明白却心肠险恶”“行为邪僻而顽固不改”“言论虚伪而说得有理有据”“专门记诵一些丑恶的东西而且十分博杂”,以及“专门赞同错误的言行还进行润色”,有惑众造反的能力。犯了这五宗罪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杀!

这两个故事,都是法家思想的产物。尤其是孔子杀少正卯,简直就是给文字狱、腹诽、引言获罪提供了理论依据,是极其丑恶的做法。

钟会的这番话,句句戳中司马昭的要害。司马昭之所以做面子工程,就是担心有人不服他,有人反对他,所以才要辛苦地做君子。他大权在握,最怕的就是有人煽动人心,和他作对。说到底,他才不关心吕安、嵇康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是既然危及到自己大权的稳定性了,那没得说,就得杀!

在狱中,嵇康反思自己的经历,写了人生中最后的诗作《幽愤诗》。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庄》《老》,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曰予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人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

咨予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讼冤,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曷云能补。

雍雍鸣雁,厉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畴。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祗搅余情,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

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神养寿。

这首很长的四言诗,是嵇康生命中的最后一篇诗作。诗中他回顾了自己一生的经历,是我们后人研究嵇康生平经历和思想的最重要文献之一。

这首诗大致可以分为四段。

第一段从“嗟余薄祜”至“养素全真”,概述了的成长经历。自己年幼失怙,仰仗母亲和哥哥把他抚养成人,并总结了自己桀骜不驯的性格和放逸自由的志向。

第二段从“曰余不敏”至“岂云能补”。这一段,主要自责在吕安一事上的粗疏,表达了悔之莫及的伤痛。其中还想起孙登对他的劝诫,所以提到“昔惭柳惠,今愧孙登”。

第三段从“嗈嗈鸣雁”至“心焉内疚”。这一段集中抒写作者对于自身悲剧的愤叹,慨叹自己有志不就、一生悲剧,感情十分沉痛。

最后一段,则再次申明他的“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本志,依旧倔强地表明坚决反对司马氏政权的耿介态度。

同时,他还给两个孩子写了《家诫》。在这篇文章里,他甚至不耐其烦一条一条给孩子列出行为规范,那些规范都是教孩子怎么做个老实人的。

鲁迅对此说:

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和酒的关系》)

不过在我看来,并非仅仅如此。

嵇康也和普通的父亲一样,更希望他们能庸碌却平安,而不希望他们高洁却不幸福。面对可爱的小孩子,怎么能忍心他们受一点点委屈呢?他知道当时社会的险恶虚伪,人只有磨光了棱角才能苟活下去,所以满纸庸俗的做人规则的《家诫》,又何尝不是对司马昭治下黑暗社会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