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调整表情(第14/22页)

安妮垂下目光。“我们是多么幸运啊,上帝对我们总是仁慈为怀。”她似乎有些颤抖。她伸出双臂。她身上有绿叶和薰衣草的芳香。在暮色中,她的钻石如雨点一样清凉。“强盗之王就要回来了。我们最好去迎接他。”她挺直脊背。

正值收获的季节。夜空呈现出一片紫色,彗星照耀在收割过的田野上。猎人把狗唤了进来。过了圣十字节,鹿就安全无虞了。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每到这个时候,那些在荒郊野外混了一个夏天的男孩们就会回到家中,跟他们的父亲讲和,就会在举行丰收晚宴的夜晚,趁着整个教区醉意盎然时溜进家门。从圣灵降临节[13]之前开始,他们就靠到处找食乞讨来度日,有时是抓鸟捕兔用铁锅煮了吃,有时看到女孩子,就会追得她们大呼小叫地奔回家,碰到下雨阴冷的夜晚,就溜进别人家的外屋或仓房,靠唱歌、猜谜和讲笑话来取暖。这段时间一过,就到了他卖锅的时候,他拿着它挨家挨户地推销,说得天花乱坠。“这口锅从来不会空,”他总是说,“如果你只有一些鱼头,把它们扔进去,就会游上来一条大比目鱼。”

“它有破洞吗?”

“这口锅很牢靠,如果您不信的话,夫人,您可以在里面尿尿试一试。好了,告诉我您会给多少钱。从默林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就没有哪口锅能跟它相比。从捕鼠夹里抓只老鼠扔进去,转眼就能看到一颗喷喷香的野猪头,口里还衔着苹果呢。”

“你多大了?”有个女人问他。

“这我可不能说。”

“明年再来吧,到时候咱俩可以在我的羽毛床上睡一觉。”

他有些犹豫。“明年我就走掉了。”

“你是准备上路去搞巡回表演吗?带着你的锅?”

“不,我想我会去荒野当劫匪。要不当狗熊看管员也是稳定的工作。”

那女人说,“希望你当得顺畅。”

那天晚上,在沐过浴、用过餐、唱过歌、跳过舞之后,国王想去散散步。他有乡村生活的偏好,喜欢来点儿所谓的山寨酒[14],味道很淡,但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将第一杯一饮而尽,然后点头示意再来一杯;所以离席时,他需要弗朗西斯•韦斯顿的胳膊来搀扶他。下了很重的露水,举着火把的侍从嘎吱嘎吱地踩在草地上。国王吸了几口潮湿的空气。“加迪纳,”他说,“你们两个关系不好。”

“我跟他没有过节,”他淡淡地说。

“那是他跟你有过节了。”国王隐入了黑暗之中;接着,他在明亮的火把后面说话了,就像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显现。“我能管住史蒂芬。我知道他有几斤几两。眼下,他是那种我所需要的坚定的仆人。我不想要害怕争议的人。”

“陛下该进室内去了。这夜里的湿气对身体不好。”

“口气很像红衣主教,”国王笑了起来。

他走到国王的左边。年轻而略显单薄的韦斯顿膝盖已经有些发软。“靠在我身上吧,陛下,”他劝道。国王将一只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像摔跤一般搂住他。狗熊看管员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片刻工夫,他觉得国王在哭。

他第二年并没有走掉,不管是去看管狗熊还是干别的活儿。就是在第二年,康沃尔人杀声震天地开了过来,那些叛贼在伦敦四处放火,还抓住了英格兰国王,并逼迫他屈服于康沃尔人的意志。他们的军队还没有到,人们就惊恐万状,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总是烧毁干草堆,割断牛的肌腱,连人带屋一起焚烧,他们还屠杀神父,生吃婴儿,践踏圣坛上的献祭。

国王突然松开了他。“回我们冰冷的床上去吧。也许只有我才是这样?明天你得去打猎。如果你装备不够的话,我们可以提供。我要看看能不能把你累垮,虽然沃尔西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和加迪纳,你们得学会齐心协力。今年冬天你们得套在一块儿,劲往一处使。”

他想要的不是耕牛,而是那种头挨着头、为了他的利益而在战斗中相互伤害、彼此拼命的野兽。很显然,如果他与加迪纳的关系维持现状,他在国王面前会有更好的机会。分而治之。可话说回来,统治的毕竟是他。

尽管议会还没有重新开会,米迦勒节[15]期间还是他有生以来最繁忙的时期。几乎每过一小时,就会收到厚厚一沓有关国王的事务的文件,奥斯丁弗莱挤满了城里的商人、形形色色的僧侣和神父以及请愿者,他们希望能见他五分钟。他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了权力的更替,还有随之而来的格局,于是,三五成群的伦敦人开始聚集在他的大门外,辨别着在他家进出的那些人的装束: 这是诺福克公爵的亲信,那是威尔特郡伯爵的仆人。他在一扇窗子旁俯视着他们,觉得能认出他们;以往每年的秋天,他们的父亲也是三三两两地站在他父亲的铁匠铺外说长道短,或者在门边取暖。而他们则像他以前一样: 很不安分,盼望着发生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