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欧洲病夫(第12/16页)

在为选举权和延展折中方案而争辩期间,奥地利欲将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这个面积不大的东部地区彻底纳入掌控,奥地利、匈牙利两者影响力的日益悬殊,随之清楚地呈现在世人眼前。一九〇八年,由于青年土耳其党革命撼动君士坦丁堡政局,由于亲俄的塞尔维亚王朝觊觎位于奥匈帝国与摇摇欲坠的奥斯曼帝国之间的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维也纳认为该将其于三十年前柏林会议上单纯只是占领的这些土地并吞。这激发了匈牙利人另一波暴露其居心的阻挠,布达佩斯不会同意将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并入君主国,不管是并入奥地利,还是并入匈牙利。匈牙利人会坚持实行又一个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折中办法。这些新省份将被视为“哈布斯堡王朝的世袭领地”,但统治它们者,其实不会是皇帝,而是奥匈帝国的财政部长。[61]财政部长将会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厘清如何与其下属沟通上,因为皇帝已同意波斯尼亚与奥匈帝国部长的往来公函一律以德文书写,与匈牙利办公室的往来公函一律以匈牙利文书写,与克罗地亚官员的公函往来一律以克罗地亚文书写。[62]这些荒谬的安排,意在使皇帝在巴尔干半岛取得的这些新土地,永远处于“特别行政区”这个不上不下的状态里;布达佩斯既担心吞并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使内莱塔尼亚更为强大,也担心外莱塔尼亚境内的斯拉夫人因此变多,特别是担心多了后可能与匈牙利的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联手对付马扎尔人的南斯拉夫人。[63]

弗朗茨·斐迪南大公这样不苟言笑、办事有条不紊的人,当然看到军事、政治上受到这种种掣肘的愚蠢之处。一九一三年,这位五十岁的皇储誓言,等他当上皇帝,会将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并入奥地利;他指出依长远来看至为荒谬之事,即不断操纵这些省份(和软弱皇帝)的匈牙利实质上欲“使奥地利与巴尔干半岛隔绝”,他还说巴尔干半岛是“奥地利未来前途所在”。他要往南扩张,使这个君主国的势力直抵萨洛尼卡,要吸并土耳其放弃的领土,要在地中海开辟新港口,要使这个君主国成为推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希腊乃至塞尔维亚这些巴尔干新王国贸易与发展的引擎。[64]

但这一计划,一如其他所有计划,若要能实现,有赖于匈牙利的配合,而到了一九一三年,匈牙利人已几乎完全退出奥匈帝国体制。他们连奥匈帝国国歌——海登的《主佑君皇》(Gotterhalte)——的歌词,都不愿唱出口,因为国歌里有他们所痛恨的字Kaiser(皇帝)。他们会哼着曲子,或不出声,乃至发出嘘声。由于匈牙利人坚持以日益烦琐的文书工作和礼仪,来将两首都、两议会(一在维也纳,一在布达佩斯)、弥合两政府之歧见的两代表团联结在一块,所以向来不彰的奥地利行政效率每况愈下。在最好的情况下,这一体制都如某外国观察家所说的,是个欠缺最高权威的“不完整联邦制”。[65]在最坏的情况下,这一体制则如外国另一观察家所说的,是个由匈牙利掌管的“恐怖、勒索”体制,“弗朗茨·约瑟夫始终屈服于匈牙利人的要求;这时,一个较强势、较睿智的君主,大概会反击人口和比利时一样少的这个小国。”[66]

这个想反击的较强势之人是弗朗茨·约瑟夫的侄子弗朗茨·斐迪南大公。一八八九年鲁道夫大公自杀后,二十六岁的弗朗茨·斐迪南熬过结核病的荼毒,然后于一八九八年获指定为奥匈皇储和皇位接班人。他的干劲、独立、好斗性格为人所津津乐道;他爱打猎成痴,一生射杀了二十七万五千只野兽;他挑妻子时,不挑旁人为他选的哈布斯堡家族的堂姐妹,而是挑中担任女官的伯爵千金苏菲·霍泰克(Sophie Chotek),从而引发一场“贵庶通婚”的轩然大波。贵庶通婚代表斐迪南大公的子女将来无权继承皇位。[67]斐迪南大公是哈布斯堡家族某大公和那不勒斯某公主所生,没有幽默感且一板一眼,人缘不佳,尤其不讨弗朗茨·约瑟夫皇帝的喜欢。事实上,每个人原都认定皇帝会再娶,再生个儿子,使弗朗茨·斐迪南继承不了大位——直到一八九八年大家才不再这么认为。但皇帝钟情于施拉特女士,从未想过再娶,所以这个君主国注定要由弗朗茨·斐迪南接掌。

弗朗茨·约瑟夫把折中方案视为君主国不容怀疑的根基,弗朗茨·斐迪南却视之为得割除的肿瘤。就像缠着老狗不放的小狗,弗朗茨·斐迪南一九〇四年在下美景宫(Lower Belvedere Palace)建立自己的军事文书署,把它当成影子政府来经营,署里设了职能如同陆军部部长、外交部部长、内政部部长的职务,而充任这些职务者大部分是曾和弗朗茨·约瑟夫意见冲突者。[68]弗朗茨·约瑟夫满足于坚守哈布斯堡君主国的二元结构时,弗朗茨·斐迪南却想把君主国彻底拆除再重建。皇储与皇帝,一年轻一老迈,两者差异悬殊,不由使众人开始思索退位之事:老态龙钟的皇帝主动下台,让位给法国大使馆所谓的“原生液——坚毅、精力充沛的皇储,如果还未太迟,这人或许能挽救这君主国”。[69]一九〇七年,皇帝命弗朗茨·斐迪南前去布达佩斯庆祝折中方案施行四十周年时,斐迪南答应得很不情不愿:“我得告诉陛下真相,即对于这一庆祝活动,外界其实充斥着不同的想法,折中方案施行四十周年庆的此时,正值这些人居支配地位的时期,而这些人,我只能称之为叛徒,他们不断鼓动抵制任何东西,王朝、帝国、陆军诸如此类的任何东西。”[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