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6/21页)

“想装?”他吼道,“那么假装这不疼。”

他用短铁棍狠击崔胜民的左右肾,过后好几天他都尿血。第二天早上,新手又站成两排,彼此抽耳光;带着不管不顾的狂怒,这狂怒从未完全离开过他,崔胜民抽对方耳光,右手抽左脸,左手抽右脸。

刚被派到荒远岛上的丛林,他小个子,干巴瘦,是一个十六岁的韩国孩子。他怕比他个子高得多、年纪大得多的澳大利亚人,他们宽背、粗胳膊,是大腿毛茸茸的猩猩。他们总在吹口哨、唱歌。在他的经验中,韩国人和日本人在公共场合不怎么会这么做,他恨死这种他不熟悉的快活劲儿,因此惩罚他们的时候,他比严格来讲该做的要做得过火——为了让他们牢记他比他们更有男人气,为了表明他们的快活劲儿该收场了。过了一些时候,这些人个头开始变小,开始变得有气无力,胳膊在萎缩,腿肌在销蚀,口哨吹得少了,只有时唱唱歌。

老实说,俘虏们罪有应得。他们想方设法旷工,躲不过就潦草马虎,懒洋洋地干活。尽管比先前少多了,他们还会时不时吹口哨或唱歌——当他在附近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偷,什么都被他们偷走——食物、工具和钱。如果能把活儿干糟,他们把这看作胜利。人皮加骨头,他们会正干着活就那么一撒手,死在工地上。走去上工他们会死,下工走回来他们会死。睡觉时他们会死,等吃饭时他们会死,挨打时他们有时也会死。

这让崔胜民对人世间感到愤怒,对他们感到愤怒——当他们死了。没吃的、没药不是他的过错。发生疟疾、霍乱不是他的过错。他们是奴隶不是他的过错。那是命,身在战俘营是他们的命,也是他的命。死在那儿是他们的命,死在这儿是他的命。他必须每天满足日本工程师要求的上工人数,要多少就得有多少;他必须确保他们上工,毫不懈怠地干日本工程师要求完成的活;他别无选择。这些他做到了。没吃的、没药,但铁路线必须建成,任务必须完成,最终,情形变得跟它们一直以来就朝其发展的结果一模一样,对他们、对他都如此。但他做了这些事,他完成了他的职责,由他们负责的路段建成了。崔胜民感到骄傲,这是他短短一生中唯一的成就,除此之外,他一事无成。他做了这些事,这些事让他感觉很好。

怒火完全失控,他感到无比陶醉。在他暗昧无知的生活中,这样的时刻让他感到自由,此外,它们让他生气勃勃,这在他生命中前所未有。当使别人受罪时,他的仇恨和恐惧,他的愤怒和骄傲,他的胜利和荣耀,全都集聚起来,或者说,在他目前看来好像是这样,在那么短促的时间里,他的生活拥有了某些重要性,或者说价值。在这样的时刻,他从仇恨中脱身了。

工程师要把铁路建成的压力确实逼人,但他从中也感到快感和趣味——他打得越狠,他们的男人味儿就越少,他们很少吹口哨或唱歌了,他知道他比他们男人气概多得多。只要他不停地用脚踹,用拳头揍,用棍子打,他就从压抑禁锢中解放了。他听说过在新几内亚,大日本帝国陆军吃掉过澳大利亚人和美国人,在他看来,这不只是由于饥饿,还有其他说不清的原因。他知道无论原因是什么都不能作为辩护理由,对澳大利亚人来说,对眼睛像手术刀的澳大利亚律师,或者对像蜡烛滴泪一样的澳大利亚法官,这全会被看作扯谈。当看守,他像兽一样活着,他的行为像动物一样,像动物一样去理解,思考。他认为这兽性的人从来都是他获准成为的唯一有人形的东西。

他从他的动物性中发现了他的人性,他对此并不感到耻辱,他只对他身上的动物性引领他到达的状态感到困惑不解。被处绞刑的判决被翻译给他听,他像动物一样承受,根本没听懂,但他又有一个钝滞模糊的意识:他拥有过属于他的自由,现在他结局已定。

法官的眼睛像蜡烛芯似的跃动着火苗,朝下看他,他用已经无神的眼睛朝上看,头来回摆动,感觉一个庞大可怖的东西降临到他身上。他想问法官他的五十块钱呢,但他什么也没说,现在他再次发觉自己在牢内乱走,寻找一个或许能逃走的办法。但没有,从来没找到过。

4

他们的人数不可思议地急剧减少,死于车祸、自杀和悄然而至的疾病。他们的孩子好像大多生来带着毛病和麻烦,或者残废,或者智障,或者明显与众不同。太多婚姻摇摇欲坠,如果维系下来,那经常更多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准则和习俗,而不是他们自身具有把所有不对劲之处纠正过来的能力,对他们中的有些人,事情不对劲得难以承受。他们与世隔绝,离群索居,他们跟其他人住在城里酗酒无度,他们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像公牛赫伯特,酒醉开车,驾照被没收,想喝酒就骑马进城。他想喝一杯的时候太经常了——他跟老婆定下自杀协议,一同喝下毒药,醒来看到老婆死了,自己活着。他们要么闷闷不语,要么滔滔不绝,后者像公鸡麦克尼斯——撩起衣服炫耀割除阑尾的疤痕,喋喋不休地讲日本人怎么用刺刀捅他。伽利波利·凡·凯斯勒有一天走进墨尔本的宽草地退役军人联盟,正赶上这场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