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4/21页)

那么,怎么打了一次战俘就让他成了战犯?再说,战俘是什么人?《战地行为准则》不是特别写道被俘军官要自裁吗?战俘是什么人?什么都不是,就是这。没羞耻的男人,没荣誉感的男人。一无是处的男人。

打了一次?

他是一个好心的军官,对大部分违纪行为,他只处以抽耳光的刑罚,其他军官中的一些人为此训过他。

“你太有同情心了。”他记起幸田上校对他说——在中村为友川下士行为不当扇他耳光之后。“这样的事只扇耳光?要是我就用鞭子抽得他永生不忘。”

想到这里,中村恨不得对着神户清朗的天空尖叫:“战俘是什么人?什么人啊?”

3

崔胜民在黑暗中坐在一把竹凳上——作为被判有罪的人,这是给他的优待。他听说一些前战俘在曼谷妓院里找到李金,干脆把他从楼顶抛下去。在他看来,这做法合情合理。他只希望在被甩出去摔死之前,李金吐他们唾沫了。跟他一样,李金是看守,杀过战俘,所以,战争结束他们杀了他。这似乎完全可以理解,跟他的处境不同,他的处境不可理喻。他鄙视澳大利亚人的伪善,把报复掩饰成执行正义的仪式。他内心知道他们一直想把他也杀了,那么,这些假惺惺所为何来?

他没表也没钟。除了凭直觉,他没法知道这夜晚还会持续多久。但直觉似乎不再管用,夜晚长得漫漫无期,却总从他身边匆匆离开。樟宜监狱夜间上锁了——也许在两小时前。如果想到此,他会推断现在将近午夜,然而事实是他想不起任何事。崔胜民迷失在思考无法触及的地方。时间流逝,他的心情在两种感受之间翻覆。一是恐慌,像一阵无法抑制、没完没了的咳嗽突如其来,使他在樟宜牢房内发疯似的来回走,想找到逃跑的法子,结果发现没法逃,逃不出牢房,也逃脱不了近在眼前的死亡。

然后,他的心情会猛然转向愤怒,不是因为厄运将临或是无法逃走,而是针对一个让他备受折磨的事实:既然他被当作日军一员被关押,那么,他们必须支付他五十块钱的月薪,但战争结束到现在两年了,他一块钱都没拿到过。他的愤怒不是源自于算术或贪婪,而源自于一个关于动机的认识,也是一种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感觉。五十块钱是他在战俘营当看守的唯一理由,那么为什么不让他拿到这五十块钱?

他心里明白再也不会收到钱,他知道这五十块钱荒诞至极,但他又觉得这五十块钱被莫名其妙地抢走了,他的心情回复到恐慌,又开始在牢房里来回走,手指在墙上四处摸,手在窗户上、铁栏上、牢门上推着、摸着,寻找逃走的办法,直到再次发现不可能逃跑,他的心情又变成愤怒——对被剥夺五十块钱而感到愤怒。

审判在一个澳军军事法庭上进行,持续两天。除了向他直接发问,各种程序全用英文,他几乎什么也没听懂。法官的脸像被风吹的蜡烛,嗓音像掘墓的,审判结束,他第一次直视崔胜民对他讲话。翻译把视线坚定不移地胶着在法官的嘴唇上,对着崔胜民的耳朵低声说着七零八碎的日文句子。

翻译说:“由于——由于提呈的证据——书面形式的证词显示的矛盾——对曾经参与杀害——澳大利亚帝国军队弗兰克·伽迪纳下士的指控——不成立。”翻译转而用随便一些的语气加上一句“这是非常好的消息,非常好”。

说完,他继续磕磕绊绊地翻译。

“对下令杀害二等兵瓦特·库尼——的指控——成立——以及其他几个情节较轻的指控——虐待,包括不供给食物药品,导致可以避免的痛苦和死亡——被判为B级战犯——你将——被——被——处以绞刑。”

这一次,翻译没加自己的注释。

还说了更多,但崔胜民再也听不见了。法庭向他提问,他想解释作为一名韩国中士,他根本不能下令处死俘虏,但澳大利亚律师征引对一个叫幸田上校的日本军官的审讯供词,说命令是他下达的。幸田的证词在让几个韩国籍和中国台湾籍看守获罪中起过作用。崔胜民还听说他后来无罪获释。崔胜民提出,当处决令被下达的时候,库尼不在那个战俘营。但营里的记录乱七八糟,缺东少西,没材料证明情况是他说的那样。

判刑宣布后,澳大利亚籍辩护人劝他向法庭提交请求宽大的呈文——辩护人满身肉疲塌塌的,湿漉漉、亮闪闪的眼睛让被判绞刑的韩国人想起手术刀的锋刃。崔胜民下定决心要死在国外,他看不出把这精神折磨拖延得更久有什么意义。崔胜民,还有其他关在樟宜监狱、被判为B级和C级战犯的韩国人和中国台湾人,注意到盟军胜利者常常会释放跟日本贵族有纽带关系的军官,让他们这类级别低的人当替罪羊被吊死。崔胜民想到中村少校——他根本没被捕,毫无疑问也永远不会被捕;他想到幸田上校——他又自由了。这两个人也许都正在哪儿为美国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