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2/21页)

等着天气好转,中村把手指在撬棍暗涩的绿色表面滑上滑下,压死他手上停在指甲和撬棍间的虱子。他仔细考虑自己的处境:靠捡木头没法活;撬棍顶头起钉子的一个铁齿断了一半,他侧脸一阵阵发疼——两天前,一根带齿缺的梁木冷不防落下来,砸在他身上,把他砸伤了;严酷的寒冷躲也没处躲,只让他感觉更饿,眼下美国人在追捕他。又看着报纸名单中他的名字,中村恐惧地意识到美国人追捕他少说已经好几天了——有条不紊地寻找线索,排除错误的信息,集中精力抓捕他——每过一小时,他们都更逼近他,他都更接近绞索上的死亡。他意识到要活着他必须做些什么,这意味着他将不得不考虑铤而走险。但紧接着,这种抗争情绪让位给一种彻底绝望和失败的感觉。他能做什么?什么?中村想,要卫护荣誉就得像其他人一样自杀。

正当他决心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尊严地死去时,他听到上方传来被闷住的叫喊。他满脑子是无法遏制的好奇,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干点儿什么,随便什么,都强过沉思他的霉运。

他从那个空处爬出来,站在雨里,慢慢转头,留意听。他听到女人的嘘声来自头上某个地方,在那堆形成“罗生门”左手部位的废墟里。

在瓦砾堆上尽量不弄出声响,中村紧抓撬棍,悄悄地爬上由松落的砖石和断壁颓垣构成的大山包——这山包形成了拱廊的左翼。在废墟里,他看到拳头大小的一个洞。从洞口看进去是一个房间被轰炸后的残余,原先该是里墙上部的地方开着口,光从那儿进来。中村能看出这房间原先或许整齐悦人,但现在,菊花图案的墙纸透过一层厚厚的灰土和煤烟的污渍只隐约看得出来,在中村眼里,这房间变得跟兽穴一样了。一张朽坏的榻榻米剩余的部分加上一些垫子组成一张床,靠着它是一张三条腿的桌子,被破砖支起,桌上摆着一面脏镜子。

女人的嘘声又响起来,现在离他很近,朝这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身子,中村看到房间那边的一个角落。那儿站着一个军妓和一个少年——也许十六岁或十七岁,拿着一把长长的厨刀。他们脚边躺着一个穿制服的美国军人,喉咙刚被割开不久,血还在慢慢涌出。军妓在斥责男孩,问他为什么杀这美国人,但她没伤心,只是很生气。

躲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中村迅速地把一切全看在眼里,但吸引他眼睛的不是所发生的事——他根本不在乎——而是躺在那张凑合用的破桌上的东西:两个锅贴和一块美国巧克力。

2

中村小心翼翼从窥视孔那儿爬下来,没弄出什么响声,他慢慢爬到“罗生门”顶部,绕到房间里墙上部被炸开的缺口处。他慢慢把头伸到一排松垮垮连着、原先用来撑持屋顶的铁栏上往下看——军妓在乱翻死人身上的口袋。她把美国人的尸体翻过来,他低低嘟囔一声。她向后跳起来,但随后意识到那不过是肺里的空气被挤出来了,又低身去搜他的衣裤,从衣服里侧一个口袋里,拉出一卷美元钞票。

但吸引中村全部注意力的是锅贴。他回想在伪满洲国时他们整天吃这个,那时他全不在意。回忆那时吃的锅贴,想着眼下又能吃到了,他的嘴里满是口水。

除了特别想吃那两个锅贴,中村想不起别的,他蜷起身子把自己摔进缺口处,掉了下去。在房内,他就地一滚,跳起来,站好,舞着撬棍。一时间,在美国人尸体旁边,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盯着彼此——军妓穿着价格不菲的印花衫、宽松便裤和发亮的黑色木屐式凉鞋,手拿一叠美元,男孩拿刀,中村拿撬棍。

男孩发出一声吼,举刀跃向中村,中村感觉自我意识被激发了——一种很恐怖也很宁静的体验——他的身体稍微下蹲来更好地保持平衡,挥舞撬棍像挥舞一把剑。撬棍在空中划过一道角度很宽的弧线,在弧线的终结点上,砸在男孩头上,发出轻柔的液体泼溅声——像锤子砸进西瓜,陷在里面。中村感觉这声音在空中停留了很久。这诡异的永恒也只是一瞬间,男孩向前冲刺的狂暴势头戛然而止。在他悄无声息倒地之前,中村感觉时间似乎不可理喻地停止了。

中村和军妓都没出声。男孩的身体猛烈抽搐,但他们知道他死了。血开始流出来,抽搐减缓,最后停下;中村留意到男孩脏污的长发蜂拥着虱群,好像遭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恐慌。房内充斥着潮湿尘土冷飕飕的气味,他开始对这气味异常敏感。

军妓开始呜咽。中村两步走到三条腿的桌子前,把两个锅贴一起塞进满是口水的嘴里。吞咽的时候,他两眼紧盯住她,脑子里出现又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