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选集(第8/28页)

……理解力,一种浮于表面的错误虚构。

肉体生命是纯粹的梦,或者仅仅是原子的组合,它不在我们的理性推断和情感动机范围之内。因此,生命的本质是一种幻觉,一种表象,不是纯粹的存在就是非存在,这种幻觉或表象既然是虚无的,就必定属于非存在——生命就是死亡。

受不死的幻觉所蛊惑,我们用在创作上的所有努力是多么地徒劳无功啊!我们说,“永恒的诗篇”或者“不朽的文字”。然而,地球在终结物质时不仅会带走覆盖它的生命,还会带走……

一个荷马或一个弥尔顿所能做到的,不会比撞击地球的一个彗星更多。

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丧礼进行曲

今天,死亡来我的门前推销,她逗留的时间比平常要久。她用比以前还慢的动作,慢慢地在我面前一一展开遗忘和慰藉的毯子,丝绸和亚麻布。她对着自己展示的东西满意地微笑,一点也不在意我看到她笑。但是,正当我经不住诱惑,想要购买时,她却告诉我这些是非卖品。她不是来让我买展示的这些东西的,她是想用这些东西,吸引我要她。她说,这些毯子,让她远方的宫殿无比优雅,在黑暗的城堡里,她穿的就是跟这里的一模一样的绸缎,她在地下世界的住所里的亚麻餐布比她给我看的要好得多。

她轻轻地解开我和朴不加装饰的朴素的家之间的联系。“你的壁炉”,她说,“没有火,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个壁炉?”“你的桌子”,她说,“上面没有面包,那你还要桌子干嘛?”“你的生命”,她说,“没有朋友和伴侣,那这生命还有什么可吸引你的?”

她说:“我是冰冷的壁炉里的火,是空荡荡的桌子上的面包,孤独者和遭误会者忠实的伴侣。这个世界失去的光荣,是我黑暗的统治下的荣耀。在我的王国,爱不会疲倦,因为它不渴望占有;也不会因为从未占有过而绝望沮丧。我的手轻轻地放在思想者的头上,他们就会忘记;那些徒劳得等待的人,最终会靠在我胸前,相信我。”

“人们对我的爱,没有带毁灭性的激情,没有会令人发狂的嫉妒,没有影响记忆的健忘。爱我像夏夜一样平静,乞丐可以在这样的夜里像路边的石头一样露天而眠。我的嘴唇不会唱美人鱼唱的那种歌曲,哼不出树木和喷泉演奏的旋律,但我的静寂像微弱的音乐一样欢迎你,我的宁静像慵懒的轻风安抚你。”

“是什么,”她说,“让你牵挂着生活?爱情不追随你,荣耀不来找你,权力也落不到你身上。你继承的房子成了残垣断壁。你收到的土地的第一次收成也毁于霜冻,剩下的也被太阳晒得枯萎。你在农场的井里从未发现过水。你还没来得及看见,树叶就已经在池塘里腐烂;你从未走过的小径上早已荒草丛生。”

但我的领土,黑暗统治一切,你会感到慰藉,因为你不再希冀,能够遗忘;你的欲望会消失,你最终会得以安息,因为你已经没有生命。

她告诉我,人若生来没有能理解更好的日子的灵魂,对更好的日子的希冀就只是徒劳无功。她告诉我,做梦从来不会让人得到慰藉,因为醒来时,我们会被生活伤害得更深。她告诉我睡眠不是休息,因为里面经久不息地充斥着妖魔鬼怪,事物的阴影,张牙舞爪的鬼魂,未曾实现的愿望,和生活这条沉船的浮渣。

她说话时,慢慢地收起——前所未有得慢——诱惑的眼睛的毯子,遮盖我心灵的绸缎,和早已落上我的泪水的亚麻桌布。

“既然你注定要做自己,为何还要费尽心思成为别人?既然由于你忘记了自己是谁,连开怀大笑时最真的快乐都是假的,那为何还要笑呢?如果哭泣没用,如果你哭泣不是因为眼泪能让你感到慰藉,而是因为眼泪不能让你慰藉,那为何还要哭泣呢?”

“如果你笑时很开心,那么你笑时我赢了;如果你开心,那是因为你不记得你是谁,那么想象一下,你跟我在一起的话,不会记得任何事情,那么你得有多开心!如果你偶尔休息得很好,睡着了却没有做梦,那么想象一下,躺在我的床上,睡觉从不做梦,你休息的得有多充分!如果你因为看到美,忘记自己,忘记生活,从而感到很兴奋,那么在我的宫殿里,黑暗之美一直和谐地存在,不老去,不衰败;在我的大厅里,没有风吹皱窗帘,没有灰尘落在椅子上,没有灯光会照得天鹅绒和丝绸逐渐褪色,没有时间会将雪白的墙壁变黄,那你得有多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