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20/25页)
“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随时。”Z 答。
“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呀。”
Z 住的书房是隔出来的,那房子原本的格局是一室一厅,然而房间阔大,房东为了租出高价,用三合板造了一面墙,生造出一个房间来,墙壁敲之咚咚作响,几乎不隔音。有些夜晚,我们在这一端,尽管压低了声音,仍有逸出的细微声响,穿透了三合板,到达 Z 的耳朵。那种事,听见和看见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听得见,他也一定知道我们知道他听得见。你说,是 Z 的话,不要紧。为什么 Z 就不要紧,你没有说。我想象着,Z 在那边房间的反应——是竖着耳朵捕捉喘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他是否被涌动的情欲惊扰,还是岿然不动。不得而知。
你下班的时间很晚,那段时间里我和 Z 相处的时间更长,有时候觉出 Z 的眼神有些黏稠,他不掩饰欲望,更不以此为耻,甚至在你面前也是如此,你也不在意。“是 Z 的话,不要紧”,细细揣摩这话,方才明白过来,Z 的欲望是无情的,他不会让欲望跨越情感这道坎,因此你不会不安,正如我也从来不觉得需要将 Z 的目光从身体上摘除。晚饭后,Z 时常乐意与我去三号绿地里散一散步,随意交谈。他也惊奇于三号绿地那怪异的规整,在早春季节,断头柳树抽出芽叶,桃花烂开,路面的沙石里冒出嫩草,太阳落得越来越晚,人在斜晖中,拉出颀长而金黄的影子。他的记忆力好,认得大部分园林观赏植物,和他在一起时,主要聊的就是植物,指指点点,将那石头缝里的草花花也认齐全了。
“他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果然啊,就知道是这个结果。”Z 有一次说起。
“你说过我们相似。”
“小部分。”
“到底像在哪里呢?我一直没有搞明白。”
“只有相像的人才能在一起,你和他都是很执着的人,他执着得恰到好处,你有点过头。他告诉我,你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应该永远不会好了。”
Z 忽然伸出手来,摩了我的头,他的手掌热乎乎,即便在炎热的天气里,我依然感觉到了。
“嗯……你有段时间出家了,为什么想到去出家呢?”我说。
Z 说,他那段时间看了一些佛经,于是想体会一下僧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就去寺庙里打杂了,寺里的生活与外界的生活隔绝,时间似乎停滞,每天都过一样的生活,给他一种错觉,他能够在那里待一辈子,三个月后,住持让他去山腰的佛学院送点东西,他在山道间行走时,有两个年轻的女游客从身边走过,因为天热,她们穿得很少,露着腿,腿是雪白的,琉璃灯一样闪耀,像是从未晒过太阳,他忍不住一直偷看她们,其中一个女孩刺破他,说:“啊,瞧,那个和尚在偷看我们。”然而她的语气欢快轻佻,故意说得很大声,让 Z 听见,Z 干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她们似乎也喜欢被 Z 看,特意扭了几下。她们走后,后面几天的早课,Z 一边念经,一边想着和她们苟合,想着自己可真是六根不净,那时候他也已经对寺庙生活感到厌倦,和住持告了假之后,立刻冲下山去,再也没有回到寺庙——其实就是将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而已,冲进去,再逃走。
“不想找个人,有个家庭,过安定的生活吗?”我说。
“偶尔想过,再想一想,我过不了你们那种生活,就像你们过不了我这种生活一样,那种被许多人和事拉扯着无法挣脱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这是天生的禀赋吧。要过上人人钦羡的生活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可是那太容易了,顺理成章,符合所有人的期待——老天给了你还算聪明的脑子,你得把它用用好,不要浪费它,拿着它去换东西。可偏离它,直至彻底与它相背,那才难,才称得上是壮举,才是我一生的事业,我得保持着方向,不要让自己受到诱惑,可以看看,但绝对不回头。”Z 朝我眨眨眼,目光真诚而暧昧,“在你们家这些天,也许是我人生中这十几年来最接近正常生活的一段时间,果然很美好,这么好的生活,你们替我过吧。”
我听完不语,以前在书中看到一则掌故,说的是一个人身上总是火烧般地热,寒冬腊月也是如此,因此不能着衣,只能赤身露体,众人不知道情由,都以为他是疯子,不知他身上有疾。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又往回走去,路上的行人稀少,有一小段路只有我和 Z 两人,我和 Z 也建立起一种连接,你和我共同构成了他无法捐弃的一部分。我能理解你对 Z 的感情——互相遥望,互相理解,无法到达,不可触摸。夜里,我把白日与 Z 的谈话和你说了,你趴着,将头埋在枕头里,问我:“你说 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