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5/25页)
想起来,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们的言语反而最少,有种怀旧般的安静。
你把我的照片装入镜框中,挂在墙上,整个房间的气压都低下去。算了不要挂了,我说。我把照片撤下来,寻了几张你从前拍的艳丽喧闹的街景照片替换上去,房间里这才有些生机——我比你更难面对那个郁郁寡欢的自己。
我是向来如此,还是逐渐坏成那样,可以肯定,在初识你的时候,已经有了倾向,不然你也不会注意到我,你的眼睛那么厉害,总是能看出普通里的特异,虽然你总是不肯承认自己会被这种特质吸引。
多半是天生的,我猜想,一种心灵上的痼疾。翻阅我幼年留下的照片,很少有笑脸,如果有,也是勉强地扯开嘴角,面目可憎,是个不怎么开心也不讨人喜欢的小孩,这种对欢乐事物的免疫从五六岁就显现出来,到十几岁时,便再无转机。不过那时候还只是内向,硬要寻个什么人为缘由出来,恐怕和幼年时期父母亲的疏于管教有关,他们出外谋生,便将我一个人锁在家中,因而漫长的童年我几乎是独自度过,小时候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孤独,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喧闹,习惯了这样的视角,渐渐也不再想和他们混到一起。孤独失控之后,蚀出一个大洞,不知道能向谁去索取,由谁来填满了。越到后面,进入到人群之中,越至于孱弱,越觉无能为力,亦常常显示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模样来,干脆躲在这些无意义的文字背后,不断向内去窥探混沌不成形的自己,越窥探,越空虚,内里空洞,无可凭倚,抱残守缺,日益加重了“病情”,像漫长的感冒,说不上多么严重,却总是气息贫弱。
有时候这种低沉的情绪会持续一到两个月,其间,做什么都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听不得除你之外的人声,因而连正常的生活也需要勉力维系,我会把所有的家务推给你,将自己锁在房间,像冬眠的蛇蜷成一团,从晨到暮,缓慢地蜕皮。你上了一天班回来之后,呼喊我的名字,得到我细弱的回应之后,便挽起袖子洗衣做饭拖地,然后把晚饭端到我的面前,陪我说几句话。这大大缩减了你的个人时间,你既不喜欢做这些事情,也不擅长,你弄出了一些声响,声响穿透墙壁,进入耳朵,我听得见你的不满——任是谁都会不满啊,你又不是圣人。你把这些不满也压缩成一片片,贮存起来,表面仍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模样,然而眉间一道新近长出的皱纹,却使我知道,你已经被阴雨淋湿了。
有时候向人群里去,发觉这种孱弱不止出现在我的身上,路旁的行人莫不在表情之下藏着暗淡和悲戚,只是我不是个容易取悦的人,至少买口红或者聚会并不能使我快乐,这种孱弱和厌恶便被无限放大,向着畸形的方向发展,逐渐侵蚀了健康,于你于我,都是苦不堪言。不过,“感冒”会突然自愈,总是在某个连绵阴雨天气之后的大晴天里,手脚生出力气,推开门,迈出步子,从暗穴中钻出来,走到日光之下,抬起眼睛,向太阳直视,炽烈的光照到心底,又是明媚的一天,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易散的灰霾。情绪好起来之后,压抑的生命力蓬勃探出触角来,人又活蹦乱跳,带着惭愧的心意,想将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在那些天,我要做好多事情,工作生活,通通换个样子,会花上数天的时间,将家中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归置齐整,而积压的工作,也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种病态的决心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你在回到家时,看到洁净如新的家时,脸上浮出的是忧虑而非赞叹,用你的话说,“正常过了头”,如果这种活力能够正态分布就好了,哪怕平淡一些无聊一些,也好过现在这样。
两年前,我向公司申请,由坐班改成了在家办公,开始每天往图书馆跑,不用再面对同事们,不过也因此,这份工作常常岌岌可危。失眠日益严重,体重一天天掉下去,几乎瘦成皮包骨头。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满含怜悯地看着我,想尽了法子让我高兴一点,给我买礼物,带我去见朋友,周末一整天都陪着我,干巴巴地讲了许多工作上的琐事,我们相坐在一起时,一旦有超过半个小时的沉默,你便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话头,如被沉默惊吓了似的——“你知道么……”“嗯?”我回答。你为我做得越多,我越愧疚,你的殷勤里常常隐含着责备,潜台词是“我对你已经这么好了,你为什么还没有好起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偶尔从你眯起的眼睛和陡然变高的声调里泄漏出来,我便针扎了指尖般疼,我那种惶惶的表情也被你捕捉到了,你的表情马上和缓下来,眉头向上攒,包含歉意,而这歉意又提醒了我——在你眼中,我是个病人了,必须要特别关心和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