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3/25页)

“你照片拍得很好。”他说,“和你闷闷的样子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的?”你甚觉得疑惑。

“挺好辨认的,是你的就是你的,风格类似于气味,你触碰过的所有东西,你写的代码,你写过的文章,你说出的话里面都有,你拍的照片里当然也有。”Z 说,“一定要继续拍下去。”他的音调拉高,以示强调。

你唯唯诺诺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要拍下去?”

Z 带着惯常的嘲弄的神情,眼神从眼角那里溜出去,瞥向你,然而你没觉得他不真诚,他答:“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是你做过的唯一有价值的事,一切都离你而去的时候,你真正可以凭依的不过是这个。”

你的心脏被人用锤子敲打了一下,你恍惚了一阵子,好像从懵懂中醒过来,在此之前,你的心里总是存着一个疑惑,然而你又无法阐述这个疑惑,你必须先将它找出来,再表述出来,然后才能回答它。你无法解释自己在现实生活里体会到的沉闷,无法解释内心深处无法被满足的总是火烧般的渴求,以及总是不期而至的空虚之感,可 Z 一下子就点破,你甚至无需再去寻找那个问题和答案。

你问:“Z,你呢?”

“我没你那么幸运,我死路一条。某种意义上来说,洛山也是。”

你永远记得 Z 当时眼底掠过的阴翳,虽然转瞬又变成了平常冷漠又空洞的模样。你想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但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触碰,如果真那么做就逾矩了,你忍住,只是站在一旁,好像明白了 Z 的深意,又对那一无所知。自那之后,你才又重新拿起相机,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弃,某种意义上来说,是 Z 重新发现了你。

“再多说一些你的事情吧。”我说。

“你想听什么?”

“所有的一切。”我想了解眼前的你从何而来,我找到了现在的你,便想溯源而上,了解你到底如何生长,然,我又知道这个问题无从回答,千头万绪,根本不可能找到发端和结果,我不可能了解你的全部,我所期望的只是一小部分。

你枕着臂,盯着那轮“小太阳”,说:“话多得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说,你生性羞涩,羞涩到何种程度,每次从学校回来,都像贼一样溜回房间,遇见了人,远远低着头,飞快地穿过去,以至于你长到了七八岁,邻居才知道你爸妈有你这个孩子。你上初中时,已有了网吧,你偷偷从学校里溜出去玩游戏,被姆妈拿着笤帚赶出来,但你仍不悔改,不断央求自己的姆妈给你买一台电脑。在你孜孜不倦地说服之下,你十四岁那一年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脑,那时候上网还是拨号上网,你懵懵懂懂地阅读别人的言论,你打开色情网站,对着那些模糊的女人裸体手淫。你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存在那么一个世界,又开始自学计算机,你学习写代码,你学会写代码,你一天天膨胀,所见的一切涌向你,你像海绵吸饱了水,却不知道如何放空,你被那些东西构成,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被隔绝在这座小城。在学校里,你发现自己借由那个虚幻的网络获得了比同学们深广得多的世界,然而你无法对他们说得更多,他们不能全然理解,你将那个四通八达的世界描绘给他们听,他们只能发出赞叹,于是你先行一步,跑到前面去,然后你又察觉出自己的不自由,因为你永远跑不出自己的双足。那时候你的内心常常澎湃着一股热情,迫使你不断地在操场里奔跑,在最快速的奔跑之后,脑中缺氧,视线灰黑时,才能够将这种热情释放。突然有一天,你关掉电脑,对着黑色的玻璃屏幕发了一会儿呆,走下楼去,当时快要接近中午,你的姆妈正在厨房准备午饭,整个屋子都是饭菜的香味,你的父亲正在焊着电视的电路,蓝色的火焰熔化了锌棒,他专注而认真,沉迷于这件事情,没有看见你。你在楼梯口,突然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向他打招呼,你察觉到这里不是你的容身之处,你将会离开这里,至于哪里,你并不知晓。

“‘我’,从这里长出来,虽然很小,但是它出现了,就在那个时刻。”你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之后,拿着相机,察觉到这个视角独属于‘我’。‘我’一旦出现,再也压不回去,譬如学自行车或者游泳,一旦学会了就再也忘不掉。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它就是如影随形,在我做决定的时候独断专行。于是,去读书、交谈、思考,想寻找、分析、描画它,可是越这样,它却越变异得无法捉摸,力量越来越大,紧抓着不放,变成了个巨无霸般的怪兽,它强迫我做许多事情,又阻止我做许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