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7/25页)
我尽可能地去想象,想象一个巨大如山的数字,百万千万亿,一个数字之后跟着许多零,这些数字像是一团混沌不清的热病,使人烦躁,然而这烦躁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清楚,因而只好回答:“就现在这样也不错。”
你牵着嘴角笑了笑,说:“我们想的一样。这笔钱不用多到不可想,我们可以拿它在郊区买一个房子,一楼,带个小院子,你有一间独立的书房,从书房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树林与河流,清晨和傍晚时你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如果你对乡下的生活感到厌倦,我们可以再回露水街住一段时间——这样,你会不会好起来?”
我跟着你描绘的图景看去,心里热意流淌,顷刻又想,这可真是热病,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妄想,你跟我都没有在这个时代赚得这么多财富的能力和欲念。
“你酒喝太多。”我说。
“今天洛山提醒我,我入职这家公司的时候,曾经得到过四十万股期权,我一直没留意这件事情,因为大部分期权之类都是空头支票,而洛山说,根据内部消息,这家公司未来两年应该会上市。”你从床上跳起来,快步走到书房,在书架上翻拣了一会儿,找到一个牛皮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是一沓合同,你翻到其中一页,指着那几个数字给我看,说:“公司上市之后,如果股价值五块钱一股,这里便有两百万了;十块钱,四百万。”我看过纸上的数字,只觉得那字很小,光线昏暗,竟看不大清楚,却像你一样,手指轻轻划过它们,好像能摸出那几个字的凸起,指肚子被摩擦得热乎乎的。
在那段时间,互联网确实缔造了许多神话,风忽然刮起来,原本无望成龙的人被吹得一夜暴富,成为新贵,或许,靠合同上的那串数字,我们也会有这样的运气,拿到一笔近似于天上掉下来的钱,按照你画的那张图景,改头换面,换个活法。不过不要太在乎它,太在乎也许会失望,心里知道有这么件事就好,你说。这话听来是安慰我,也是安慰你自己,我们不能全心都被这个梦吸走了。
有了这个虚伪的指望,我忽然很俗气地康复了一段时间。有数日夜间,睡觉前,我和你躺在床上,各拿一支彩笔,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个梦幻填充真实,我说院子必须要种月桂树,桂树下还要一畦韭菜,你说要一间独立的暗房,最好放在地下室里,院子里种上常青的草,草上铺几块石板成路,一直通到屋子门口,还要挖一个池塘,池塘里种着洋水仙,屋子里摆什么家具挂什么照片也商议妥当,至于窗外的景致是什么样子——高俊的水杉和幽绿的湖,我们一一画了出来,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有这么个地方,干脆将它完全幻化,置于不可及处,称它梦园。梦园是个原点,我们倚着它一点点画出日后的轨迹,虽幻犹真,那真是奇怪的感觉,我们没有一刻相信它存在,也不再想将它变成真实,却常觉得在那里栖息过了,里面的一花一木一石都是我们筑起来的。雨后,梦园后院的竹子被冲刷得晶亮,叶尖垂下一滴水,犹豫了许久才掉落,落在石阶上,淅淅有声,闭上眼,情形真切。
两年过去,时间证明我们不是那样的幸运儿,公司上市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心里却不觉得失望,毕竟那未曾得来的数百万,为我们造了一座完美的花园。有时候我心下嘲笑你我,真是够阿 Q,想到就算做到,后又思量,未尝不可,真有了,肯定不是梦中那样,也就暗自原谅了。我们真是傻子。
想起阳台上种的一盆金银花,花市里被人抛弃在路边,叶片残存几片,枯黄卷曲,看起来是难以救活,我们搬运回来,花盆碎掉了,你用铁丝箍紧,施肥浇水,没有想到伊居然在春天里迸出了许多嫩黄新叶,到了初夏,竟然开了一树的花。在尚未燥热的时节,我和你一同坐在这棵死而复生的花侧,手扶着栏杆,风吹拂头发,在四楼的阳台上看落日,耳听的是车流和人声,不知为何,心里澎湃着淡淡的哀愁,这画面恐怕镜头难以记录,那时候我便想,一定要记下这个时刻,不要忘记。
我曾梦见过几次露水街,和你手牵手在深巷中走,跫音回响,转过一重又一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到呀,你说,快到了,快到了。走得双腿酸麻,直至惊醒。
那时这条街最外沿的墙壁上,已经被红漆刷上了“拆”字,大家仍顶着这个“拆”字平静生活,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个最后期限不会到来,我们也是一样。一年之后,果然开始驱逐人口,又在一夜之间,拆得一干二净,我们重访故地,露水街已成了忙碌的工地,街道外用蓝色铁皮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些人呢,一个都不见。露水街,果如露水,一夜蒸发。搬离露水街时,我想把那盆金银花带走,你不肯,说留给后来人吧,其实都知道没有后来人,我想它一定被埋葬在这片废墟之下,被混凝土凝固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