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4/25页)

“让我摸一摸它。”我把手掌放在你的胸口,闭着眼,感受皮肤之下那颗器官强劲地跳跃,扑通扑通,“它有哪些特征?”

“大约是个矛盾体。自由放荡,又被理智牵制;喜爱冒险,又清醒现实;狂妄,又自卑;不安,又躁动……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谁不是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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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从高层搬到你的住处,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夜中反复思索,谁的前路不是莽原,总要试过,才知道会不会错,真的败了,逃走就好了。我发信息给你,问我们是否能住在一起。信息刚发出去,我便后悔,又撤回了这条信息,但我知道你已经看见了,你在那头按兵不动,我痛恨自己的莽撞,猜想你或许正在犹豫,不知该如何拒绝,我忐忑地等了半个小时,才收到你的消息。你说:“我刚要回复‘好的’,你又把消息撤回了,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的答案仍然是‘好的’。”

你将隔壁房间也租了下来,变为客厅和书房,那段时间我忽然有了归处。如一棵营养不良的植物,忽然被人施了肥,便乐颠颠地焕出生机,连带一直卷曲焦黄的叶子也开始有了绿意,似乎已经忘却茎干早就缺水空心,生机不过是一种假象。

我用褐色的窗帘和深红色的二手地毯将书房变成了温暖的巢穴,摆上在二手市场里买来的沙发和书桌,将墙纸换成了米黄色,你嘲笑这些装饰出自于动物筑巢的本能,自己却沉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无法自拔,连连感叹,即使简朴,这也是你我的容身之所。夜间,我们在这张桌子上喝茶,说一些有的没的,然后我去工作,你去摆弄你的相机或照片,互不干涉。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另一个人在房间里的存在搅动了空气,互相打搅得心绪不宁,过不多久,便已经习惯,甚而开始享受你的存在,不用回头,也知你坐在离我两米远的沙发上,托着腮,用手指搓开书页,在十几分钟之后翻页,那种微妙的联系,不用看见或听见,生息里黏着,游丝里系着,像是牡蛎壳里的细砂,过了起初细小的硌硬,过不多久,便被包进了软和的血肉里,打磨出光来。那是一种浅显的幸福,然,真是两个人在一起最大的乐趣。

你一直举着相机,我变成了你的拍摄对象。你拍我闷坐的样子,没有洗脸,衣着灰暗,整个人缩进沙发里;坐在书桌前翻阅资料;靠在床沿抽烟;夜里裸着背,像死尸一样趴着;我满脸不耐烦,皱着眉头和鼻尖,面目扭曲;我生着闷气在角落里哭;我愤愤地伸出手去抓你的相机。你放大我的阴郁,在黑白镜头之下,我似乎一直生活得暗无天日,然后你将这些照片冲印出来,和其他的照片一起塞进纸箱,推到床底下。我肯定要问问你,为什么只拍这样的我,即便是荒木经惟拍摄的阳子也是多面的(虽然这样的类比并不合适)。你带着素来的认真,回答说:“我觉得那样子的你才是特别的,好像有格外的生命力,而其他时候的你,看起来就很平常。”这回答忽然让我厌恶,使我察觉,这个房间总是另外有一个你,置身事外,站在远处,举着相机,观察我们。

周末时,你扔来一个相机,与我一起出门扫街,这是我们互相理解的方式,摄影确实是一件特别的事,拿着相机,透过取景框,自然而然地会去寻找角度与景致,它实则不追求真实,而是用接近真实的方法表达自我。我永不可能拍摄一张与你一样的照片,我选择的主要拍摄对象是你,你走路很慢,东张西望,猫似的眼睛飞快地变焦对焦,脚步也自然而然变成猫似的步伐,脸上的表情竟有些超然的意味,和平日里举止笨拙的你毫不相似,我拍下这样的你,回到家翻阅照片时,你总是很高兴,即便那些照片烂到要命,你在里面总是脸歪嘴斜,一副恶人模样。大概作为记录者,你很难得有自己的照片。

你拍了许多露水街的照片,街景、人物、静物,冲印好的照片,我在反面用钢笔写上时间与简短的叙述,初不过是偶然兴起,后来变成习惯,写了足有半年之久,譬如:“街边那家味道腌臜的盲人推拿店,里面有两个常驻的盲人小妹,其中一个怒睁着眼,瞳孔蒙着一层白翳,面貌可谓狰狞,另一个却生得眉清目秀。她们是否知道自己的美丑,怕是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用。盲人不需要光,所以店里面一直黑乎乎,我们并排趴着,两个小妹用力地在我们身体上按来按去,你为两个小姑娘拍了许多照片,她们虽看不见,自顾高兴”,又如:“卖花的老太太与卖花的小女孩并立而坐,女孩子的花总是卖得比老太太好,归时,老太太从没有卖完的花中拣来一枝最大朵的送给我,深夜里慷慨的馈赠”,所记述的不过是琐碎之事,但我们却用它交融,比身体的结合更加热烈,又比语言的互诉来得婉约,我将照片里模糊的叙述确立下来,把不完整变成完整。原本想一直持续下去,终因热情消退而逐渐遗忘,彼此竟都没有在意,你应该注意到了,但没有要求我继续下去,你更喜欢顺其自然。你从不看我写的东西,却将这些照片里的文字读了又读,然后将这些写有文字的照片另外归档,置入书架。有一天,我在书架偶然翻到这些照片,将照片与反面的文字细细看过,浓重的倦意漫卷,下午三点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地面投下一个“田”字形的光斑,手指头上也沾上了轻微的热意,我睡了一大觉,醒来之后,便明白你恋恋不忘的是真诚地无我地相爱,企图无限靠近对方的傻劲,那段时间我们确乎是浪漫至无可救药,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