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1/25页)

“怎么了?”你问道。

“没怎么。”我说。

我们快步进到车里,车内空气凉意夹杂着热气,你发动汽车,问我要去哪里,我想了想,说,就去你家吧。

e

露水街在 H 城的西面,原来是郊区的一个村庄,城区扩张之后,因租金低廉,又变成了初来 H 城的落脚点,村巷因为违章搭建变成了迷宫,行行重行行。电线拉杂,悬于头顶,多得不得不用绳子捆扎起来,时不时会有短路的刺啦声,水泥街道早被踏烂,低洼处积满黑色污水,路边是各种各样的小贩,贩卖着鲜花、水果、点心,夜晚,深巷子中还有站街的艳女、讨价还价的嫖客,卖馄饨和水饺的摊子上冒着热气。

你带我在里面穿行,也不知道绕了几个弯,才到一户人家前,这是你的住处,我们从楼侧的楼梯爬上四楼,里面一个大通间,被一扇布帘隔成两半。陈设比我的房间还简单,只有一张床,床的里侧堆了些书,能睡觉的只有一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码在枕边。帘子遮住的那一半是什么呢,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你说。我撩开遮光帘,里面竟是一间暗房,软木墙壁上钉着一些已经洗好的照片,光线太暗,不暇细看,我又匆匆从里面钻出来。

“我这里从来没有别人来过。”你说,“还有,我需要处理一些公司里的事务,你自己玩一会儿。”你从书包里掏出电脑,坐在一旁开始工作,皱着眉头,眼睛盯着键盘,手指在键盘上霹雳作响,专注得近乎严肃,然而在专注的间隙,你会抬起头,似是确认我还在屋子里——还在,你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我翻阅你堆在一旁的一叠照片:桥上举着断臂的少女,地铁里的身着艳粉色旗袍的异装癖男子,高铁大桥下垂钓的人,被七八条泰迪狗包围的男人,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的银发老人骑着白色电动车呼啸而过,马路上被压成薄片的大闸蟹,照片自然说不上多么出色,常常出现过曝或曝光不足的情况,不知是否你的有意为之。你的目光无处不在,有时在空中,有时在地上,你温情脉脉,饱含同情,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默和灵光乍现……这就像是灰棺里的那个密室——那双眼睛天真的源泉,这些照片记录的东西并不特异,却是你递与我的钥匙,我翻看那些照片,挑选出其中我最喜欢的那部分,再看了几遍。我也翻阅你的书籍,大约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专业书籍,一部分是不同摄影家的摄影集,一部分是哲学类的书籍,有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你似乎在思考一些根本的问题,期待文本给予答案,这三部分并成的你也真够无趣。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你忙完工作,合上电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望着我,花了好几分钟才从工作状态调试归来。你有些窘迫,又有些兴奋,从床底下抽出好几个二尺见方的收纳盒,打开盒盖,里面全是照片。

“大部分是数码印刷,不过因为偶尔也会拍一些胶片,堆积了不少胶卷,如果不洗出来,就浪费了,我也想看看数码的效果会不会不一样,开始自己冲洗,结果越冲越多,只能堆在床下。其实冲洗和印刷的效果差别不大,但自己动手的乐趣会大很多。”

无处可坐,我和你挤在小床上,依偎着躺在一起,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用蜡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稚嫩的红太阳,应该是房东六岁的小儿子画上去的,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可以爬到那么高,又为什么画个太阳。那个红日散发着微微的光芒和热量,照耀着我们。

“这些照片你有没有和别人分享过?”

“没有。”你红了脸说,“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这部分想藏起来。”

“不想让别人看见吗?”我发现自己在你面前也无法克制询问的姿态,咄咄逼人,好在你没有感觉到不适。

“不想。”你说,语速慢,慢得像是每个字都有所思忖,“没有什么值得分享,这些不过是最寻常的时刻,谁都能够看见,谁都有经历,只不过我记录了而已。它们并不属于我,可我又无法克制拍下它们的冲动。我不过是个软件工程师,我没有多余的身份——我不是摄影师,我只是个拍照的人,仅此而已——我是个真正害羞的人。”说完,你赧然一笑。

照片是存在的痕迹,你把自己的痕迹和别人的痕迹交织起来,在你目中,痕迹其实无关紧要,存在过就很美。法身不灭。

“如果有一天你的照片被人发现,而且出名了,你要怎么办?”

“除非我死了,我把它们托付给你,你将它们交出去。”你说,看着我,向我确认是否会这么做,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