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17/20页)

章三郎每天受到病魔如此严酷的折磨,却不知向谁倾诉,用什么方法来加以驱除。至少他本人觉得,这种病用世上常见的药品是无法治愈的。

“医生啊,求求你救救我。我太恐惧了,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发出了如此绝望的号叫,不过,医生也会束手无策的吧。

“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害怕呀?你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常,你不会死的,没关系的,放心吧!”医生会徒劳地把双臂合抱在胸前,顶多在口头上这样对章三郎安抚一番罢了。

也有可能碰到一位独具慧眼的神医,不仅能看清肉体疾病,还能看透潜藏在肉体深处的灵魂疾病,他一定会浮现出冷冷的微笑说:

“哈哈,你的病情真是太严重了,医生也治不了啊。你从小就沉溺于极不自然的色欲,过分蹂躏了自己的灵魂,现在正在接受这样的报应。我很清楚你的人品,你有这天生的精神缺陷,无论是医生还是神灵都救不了你。真是可怜呀,我也无力救你一命。”

医生带着一脸的烦扰做出自己的宣判。

章三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病情的根源,因此,他不想去看医生,接受这样的宣判。他只是为自己的疾病感到懊恼和失望。

“你遭受的痛苦都是上天对你的惩罚。逆天而生的人都将受到上天这样的惩罚,像你这号人,狂妄地忤逆天意,最终会变成一个疯子。即便如此,你还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吗?”

章三郎听到了自己良心的呵责,对此他是这样答复的:“是谁,把我生养成一个逆天而生的人?无法认真地对待善,只会死命地习惯于美妙的恶。将我培养成性格如此奇特的人的究竟是谁?对于违背道德的天谴,我可不想承受!”

章三郎觉得自己必须对这样不公道的天诛表示反抗,自己完全不能忍受上天的这一惩罚。他要想尽一切方法,排除海啸一般袭来的死亡的恐怖,尽可能好好活下去。即便自己的境遇是悲哀的,但是自己来到的这个世上,还是充满着恶魔教导的欢乐,自己一定得长久地活下去,瞅准时机,将自己的肉体和感官,沉浸到那片欢乐的毒酒海洋中去。就像大户人家吝啬杯中的每一滴酒一样,我的人生要尽可能多地珍惜并品尝每一滴美酒。对于根治自己的疾病,他已经断念,只求努力地短暂遗忘那受到诅咒的痛苦。有时感到恐惧的发作,他就会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在大街上还是电车里都仓皇饮酒。无论怎样的刹那间的恐惧,只要马上出现醉意,神经立刻就会安宁,身体的战栗就会停止。虽然明明知道这样的权宜之计只会加剧病情,但他也只能图一时的抚慰而无从顾及将来了。

只要喝了酒,什么也不怕了。——章三郎渐渐地迷信上此道,为了维系他每天的生命,喝酒变得比吃饭还要重要。特别是每天晚上,临睡之前不喝上一定量的酒,就无法入睡。手上有钱,他会买来小瓶的威士忌,外出时揣在怀里上路。没有钱的时候,为了排遣痛苦,只要是含酒精的饮品,不管是什么一律贪杯。他瞒着双亲,悄悄地从火钵架抽屉里偷出十钱银币买来泡盛烧酒,或者深更半夜溜进地板房的厨房间,仰脖将烹调用的料酒一饮而尽。

“咱家的料酒,总是很快就没了,我老觉得奇怪,看来是章三郎夜里偷着喝掉了。你说呢?一定是的。”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说。

“料酒那玩意儿能喝吗?要是他偷喝的,真是没治了!没关系,今晚你悄悄把它藏起来。喝料酒会把身体搞坏的。”父亲半信半疑地说。

当天夜里,章三郎像平时一样又溜进厨房找酒,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通过隔扇的破洞朝客厅里窥视,发现在父亲的枕边,一只酒壶与烟灰缸并排放着。父母亲睡在生病的阿富两边,张着嘴打着鼾睡得很死。很奇怪,劳累的父亲和爱哭的母亲,只要一躺下就酣睡。章太郎将视线转向终日像大理石一般仰卧在床的妹妹,确认她也睡着后,完美地偷出了酒壶。随后,他躲进厕所,忍着令人不爽的臭气,大口大口地喝起料酒来。

过了五六天的一个深夜,掐准家人都已熟睡的时刻,他又蹑手蹑脚地下楼,借着微弱的灯光,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在父亲的枕边并没有看到那只酒壶。

“啊,他们发现后又转移到别处去了。”他嘀咕着,站在房间的中央,俯视着三人的睡姿。父亲照例鼾声如雷,母亲则张大嘴巴,睡得安稳香甜,他们的模样就像倒在路边的患者,看了令人心疼。这两三年来,章三郎从未仔细端详过双亲的容貌,他怀着歉疚的心情注视着他俩。父亲穿着肮脏、破旧的平纹粗绸的棉睡衣,底襟处露出瘦骨嶙峋的两条多毛的小腿,好似枯萎的花瓣一般的脚背冲着天花板,睡得死死的。他的脸颊深陷,突现出眼窝和齿列,与其说是个睡着的活人,莫如说是一具饿殍。由于父亲过分瘦弱的关系,母亲看上去全无憔悴之状,比较丰腴,露出胸前白皙的肌肤,双臂难堪地伸向两边,支起一条腿,睡相丑陋。父母俩越是睡得深沉,章三郎越是心生怜悯。这对酣睡的老夫妇,被终日的辛劳和担忧折腾得精疲力竭,只在仅存的夜晚睡梦中才能享受破败的余生。在他们静静的嘴唇和眼睑里,不再有白天训斥章三郎时的怒火和秽言,而且他们俩正躺在自己的脚下,仿佛在向自己的儿子乞求怜悯和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