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15/20页)

“我的儿子生前受到大家的照应,真是万分感激。今天同学们又远道前来送行,我感到诚惶诚恐,深表谢意。”

铃木父亲用乡下方式,耿直规矩地向每个学生道谢,故人据称美貌的妹妹低着头,跟在父亲的身后。

章三郎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受到了铃木父亲和妹妹的郑重其事的感谢,只是听到那句“儿子生前承蒙您的照顾……”的话时,他用一般的“不用谢”作答,心中却又觉得无法释然,轻声加了一句“……不,是我受到了他的照顾……”他不无羞愧地朝那个小小的骨灰罐瞥视了一眼。

五十个学生中间,有一些章三郎担心因多次借钱不还、在路上行走会被对方揪住前胸的同学,但是大家为了表示对亡灵的敬意,没有人打算去撕破他的面皮。他顿时感到自己的罪孽皆被洗白,尽管铃木已经故去,但是自己依然承受着他的恩泽。

入梅后雨连续下个不停的天空,到傍晚时分放晴,夕阳明媚地照进二楼的房间,一直午睡到现在的章三郎和往常一样,依旧呈“大”字形躺在铺上,汗流浃背。忽然,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我也想把她送进医院接受治疗,可咱家哪有那个钱,没法子啊。”

那嘶哑的轻声,一听就知道是父亲,他身后是失去理智、抽抽搭搭的母亲。

“哎哟,母亲又在说服父亲哪。”章三郎模模糊糊地想到。父母亲每次有不便让病人听到的话,必定会悄悄来到二楼交头接耳。

“所以我才让你去拜托日本桥他叔叔家啊。现在已经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至少得让她住院治疗,否则我们做父母的会被人说太不慈悲了。”母亲用十七八岁姑娘家撒娇的口吻强忍着抽泣劝说父亲。眼看要失去自己的唯一的女儿,悲哀使得她头脑一片混乱、不知所措了。

“刚才你也这么说,我哪儿不慈悲了?我已经为阿富尽了最大的努力!”父亲发怒道。不过他马上又像看到了可憎的不祥事件一样,眼光阴郁地压低嗓门说:“要是阿富的病真能治好,那就是背债也会让她住院,可是,连医生都明说了,这孩子没法救了,不管用啥办法结果都一样。她那病情能否撑到出梅都是个问题。虽然可怜,但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呀。……这就是孩子的命,你想开点吧。”

父亲柔声细语地劝慰母亲,可是母亲依然像孩子一样摇头拒绝。

“虽说这病是治不好了,可我们起码得让她住进医院,请个好大夫给她看看,否则我绝不甘心。……河村的阿照病死之前,不是也请日本桥的叔叔帮忙,送进了顺天堂医院吗?说句治不好就放任不管,哪儿有像你这样不近人情的父亲呀?”

“谁放任不管啦?我不是每天都去请芳川医生来,想尽办法为她治疗吗?”

“芳川那种江湖郎中会看什么病啊?”

“别胡说八道!他是个出色的医学士,在这一带是深受信赖的医生,你懂个啥?”

父亲突然火冒三丈地怒喝。不过,看到母亲那可怜的模样,又缓和语气,耐心劝说。

“芳川医生从小替阿富看病,比起不熟悉的医生来,他要可靠得多。芳川医生断言,现在哪怕是什么博士来看,阿富也没救了,那就是孩子的命呀。说送她去大学的附属医院,请青山大夫看病之类奢侈的没有边际的大话,其实不过是明知不行还要花钱求个心理安慰,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哪有钱去撑这种场面呢?”

此时,楼下又传来了阿富“妈妈,妈妈!”的叫喊声,母亲不得已地停止了与父亲的交涉。“好呀,好呀,妈妈这就下楼去。”她边说边慌张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瞧,我们一上二楼,阿富这闺女就会放心不下,快下楼去吧。别哭天抹泪的,真不像话!”

“妈妈,妈妈!你们都跑上楼,我一个人太寂寞了。”

“来啦来啦。马上下去。”

走下楼梯的母亲还在饮泣。

“喂,章三郎,你还在睡午觉呀?不起来吗?起不起来呀!”

本想跟着母亲一起下楼的父亲,看到还躺在铺上睡懒觉的儿子,实在无法一声不吭地离开。

“可怜的父亲,成天遭到老婆的攻击,被儿子看不起,女儿也将死去。一个多么不幸的老头啊!”装睡的章三郎这样想着,像往常那样,又被父亲踢到臀部,刚才仅有的一点同情心又荡然无存了。赖床的儿子与踢屁股的父亲展开了一场毅力的竞争,有时父亲那温暖的脚底板触及章三郎大腿的肌肤,章三郎会感到一种令人作呕的触感,使他毛骨悚然。儿子终于忍不住地抬起头来。

“告诉你不要再睡午觉,你为什么不听?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责骂,狠狠地瞪着儿子,这还不能让他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