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16/20页)

“你有这工夫睡觉,还不如去芳川处给你妹妹买药。那药晚上要喝的,你马上去拿。瞧你这家伙,妹妹卧病在床,你竟什么忙都不帮!”

“瞧你这当父亲的,竟连儿子的学费都没帮忙出过……”章三郎模仿着父亲的腔调,在心里嘀咕着回敬。

父母亲又上到二楼,因昨天相同的争论而哭泣、愤怒、指责。母亲说,就是不能住院,也该请个护士或女佣来照看她。“阿富真是太可怜了,默默地忍受着不说。我一个人,又要忙厨房,又要照顾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呀。虽说家里穷没有办法,但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受累啊。”父亲绷着脸,胳膊和抱在胸前,听着母亲抱怨,只是叹息着,听过算数。对于母亲的任性和奢侈的主张,他早已了然于胸,厌倦至极。

“这对夫妻成天这样争来吵去的,还不如早点离婚算了!再这样吵下去,日子只会越过越穷。”章太郎作为一名旁观者,觉得他俩既可怜又滑稽。按照他公平的观察,目前家里的穷困也并非完全是父亲的无能造成的。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或许他真想冲着母亲说:“都是你不好,才会导致我这样落魄。”就凭着父亲忍而不发这一点,也说明实际上他比母亲来得聪明。

“从烧饭到照顾病人,全是我一人所为。”母亲不停地发着牢骚。但事实上母亲是个十分懒惰的人,既没有一家主妇的觉悟,也没有那种资格。在阿富生病之前,她从未亲自做过一顿早餐,与其说她不做,毋宁说她根本就不会做。

“一家人家的主妇,不做饭能行吗?”被父亲这样一说,母亲一准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噘起嘴来,不以为然。“反正我就是这个样,不是一个能干的主妇。我过去从未想到我会落到如此贫穷的地步,居然还得被迫烧饭。”

父亲万般无奈,傍晚下班回家,还要自己挽起衣袖淘米做饭。每天早晨,当妻子、儿女还睡在床上时,他就得起床,来到灶前生火做饭。当他把煮好的饭从锅里盛到钵盘,烧好豆瓣酱汤,母亲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父亲干完这么多的活,急急忙忙地吃完早饭,自己装好午饭的便当盒,赶去老板的店里上班。那家店是越前堀的搬运店,四五年之前,父亲在那儿当上了掌柜。

父母亲就这样,一个劲地祈愿生活的平安,试图贫困而又可怜地终其一生。丈夫没有控制妻子的能力,妻子缺乏激励丈夫的决心,两个人都不去设法寻求摆脱眼下困境的办法。他们每天都在抱怨自己命运的不济,却依然维系着丑陋的人生,既不奋发图强,也不自戕自灭。

“生活艰难之状竟然如此严峻,想要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就会这样困难。我要是到社会上去恐怕也得承受父母同样的苦患。”

目睹一家人的生活实态,章三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虽然他平时鄙视母亲的任性和父亲的孱弱,却也无法否认,自己生为他们的儿子,完全继承了他俩的缺点。他相信自己有“优秀的才能”,却也从未好好研磨自己的才能。他贪图安逸,把时间都浪费在午睡、耍贫嘴、饮酒和好色上,比起母亲来,他更加懒惰和虚荣,比起父亲来,他更加软弱无能、意志薄弱。

倘若就此磨蹭下去,他必定会重蹈父母的覆辙,深陷他们那样惨淡的命运。他感到那种命运每时每刻地在向自己逼近。

“我必须现在就有所行动,要想有所成就,现在就必须获得成功!”

章三郎既愕然,又焦虑。他顿时来了精神,躲进上野和学校的图书馆里,在桌上铺好稿纸,手持钢笔沉思了两三天。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脑袋经过长时间的放逐,已经完全生锈迟钝。无论是读书还是写稿,都无法集中心思。刚想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脑子就变得一片茫然,浮现在眼前的尽是美女、美酒和荒唐滑稽的欢乐场面。虽然现在处在清醒的状态,却又如同在梦境之中,两者之间毫无区别,妖女的奇妙的舞蹈、血迹斑斑的犯罪光景、不可思议的魔术师的表演舞台,始终在他眼前出没变幻,活像吸食了鸦片和大麻一样。

每当章三郎精神有所放松之时,他的神经衰弱症就会变得严重。健忘、自语、发火、固执等症状一天之中交替出现,令他不胜困扰。自打铃木去世之后,盘踞在他脑髓之中的强迫感应日益强烈,威胁着他的神经。

“不知死亡何时降临,我不知哪一刻自己会猝死。”

想到这些,章三郎会异常恐惧,坐立不安。对于死亡的惧怕,使他对所有的急病非常敏感。脑充血、脑溢血、心脏麻痹……他总觉得这样的灾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瞬间身子麻痹似的感觉一天之中竟有五六次之多。在路上行走时突然感到胸痛,他会拼命跑上五六百米;坐在电车上感到血液上头,他会惊慌失措地跑出车外;半夜里踢掉棉被,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用自来水冲脸。恐惧让章三郎亢奋异常,几乎要发疯了。他脸色铁青,抱着脑袋和前胸,通宵颤颤巍巍。只有看到清晨的阳光,他才能安下心来,酣睡到正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