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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又翘起半边嘴唇。

但愿那只是抽搐。

父亲举起能动的右手,伸了伸手指。

“水。”

水?惠介拿起床头柜上的鸭嘴壶,父亲点了点头。

病床已经调节为便于起身的角度。惠介把水壶递到父亲嘴边。父亲像乌龟一样伸出青筋暴露的脖子,噘起嘴唇凑到壶口。

嗞嗞。

仿佛婴儿吃奶一般,嘴巴蠕动着,吮吸着奶——哦,是水。

嗞嗞,嗞嗞。

虽说生病没办法,但作为儿子,惠介看见父亲这样,不免感觉有些尴尬。

惠介心想:我得坚强起来。读高中时,当我下定决心要考美术学院后,每次碰见父亲都是战战兢兢的,非常害怕。直到去了东京,每次回乡下时还是尽量避免跟父亲单独接触,以免他提出继承家业的事……想想自己竟然对眼前这个巨婴如此害怕、抵触,不禁感到有几分可笑。

惠介本想就这么回去的,但一看见父亲嘴里塞着壶嘴,顿时想:不如趁这时机说出来?

“我现在正帮忙摘草莓,刚去了一趟货场。”

父亲一边嗞嗞地吸着水一边像个小孩子似的连连点头。

“这一季的草莓我会帮忙处理的,做到五月吧。然后,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嗞嗞。

父亲的嘴巴松开了壶嘴,随即像一边漱口一边进行发声练习似的说道:

“谢谢。”

啊?

父亲说什么?

谢谢?

他是指水壶还是草莓?无论指哪个,都很久没听父亲说过这个词了。至少惠介离家之后一次都没听过。

不会吧,父亲跟我说谢谢?

别来这一套呀,我会不知所措的。

(我,反抗——父亲,生气)

这才是咱父子俩长年以来的习惯模式,别随便改嘛。还是像原来一样好了。

惠介朝父亲看了一眼。父亲只是像黑猩猩似的噘起胡子拉碴的嘴唇,叼住壶嘴,并没问什么。惠介也没继续往下说了。

正喂父亲喝水时,护士进来了。

“望月先生,换尿片咯。”

护士向卡在墙壁和病床之间的惠介直眨巴着眼睛。

“噢,我现在就出去。”

惠介本来是想向父亲告辞的,结果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下了最后通牒,被赶出门外似的。

自从这次惠介回乡下以来,去货场送货就成了他的任务。过了一个星期,今天,他还是开着小卡车去送货。今天的出货量是228袋,就这段时期来说算不错的了。惠介和进子姐负责采摘,母亲和诚子姐负责包装。

在货场卸下草莓之后,惠介用手机打电话回东京——不是打给每晚都会通话的美月,而是打给那个找他设计宣传册的广告制作公司。后来对方一次也没联系过他。他想知道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

惠介拨通总机号码,说明来意之后,电话转接到了公司总经理处。

“噢,望月先生呀,你是在出差地打电话过来吧?去了国外拍摄外景?”

“不是,在国内。”

“关于那个项目呀,现在暂时在等客户那边的答复。催你催得越急的客户,回复往往是最迟的,对吧。问题?没有没有,没什么问题。嘿,我果然找对人了,你的工作效率就是高。”

效率高?为了回乡下,确实是提前完成了,但并没有偷工减料,设计效果应该还是不错的。难道连句评价都没有吗?

“我还有其他业务想委托你呢。眼下确实是缺人手,真没辙。”

这些活儿,大概让谁做都无所谓吧。唉,算了,看来我暂时可以专心对付草莓了。

离开货场之后,惠介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把小卡车开往了别处——离父母家不远但却很陌生的地方——

瓦斯的农场。

这一带比惠介父母家更接近市区,建筑物也比较多,但菅原农场从远处看去就十分引人注目。

沿路有一大片延绵不断的三角形棚顶的塑料大棚,是用钢筋搭建的,比惠介父母家的大棚结实许多。厚实的塑料膜冷冰冰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看上去不像农场,倒像是什么工厂似的。

惠介在大棚之间的空地上停下车。刚才在货场联系瓦斯时,瓦斯爽快地说:“欢迎欢迎,你愿意的话现在就过来吧。几分钟能到?”但现在并没看见瓦斯出来迎接的身影。

于是惠介就下车先看看附近的大棚。

大棚里的光景,和父母家的大棚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草莓是悬浮在半空中的。

大棚里到处立着支柱,支柱上托着像大水槽一样的容器。草莓就种植在里面。离地面一米高的地方,枝叶繁茂,果实累累。

——这叫“高架栽培”。

按《草莓白皮书》所说,专业草莓农家的栽培方法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父亲采用的传统的“土耕栽培”,还有一种就是“高架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