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三 · 滦 阳 续 录 五(第16/19页)

沧州有董华者,读书不成,流落为市肆司书算。复不能善事其长,为所排挤。出以卖药卜卦自给,遂贫无立锥。一母一妻,以缝纴浣濯佐之,犹日不举火。会岁饥,枵腹杜门,势且俱毙。闻邻村富翁方买妾,乃谋于母,将鬻妇以求活。妇初不从。华告以失节事大,致母饿死事尤大,乃涕泗曲从,惟约以倘得生还,乞仍为夫妇,华亦诺之。妇故有姿,富翁颇宠眷,然枕席时有泪痕。富翁固问,毅然对曰:“身已属君,事事可听君所为。至感忆旧恩,则虽刀锯在前,亦不能断此念也。”适岁再饥,华与母并为饿殍。富翁虑有变,匿不使知。有一邻妪偶泄之,妇殊不哭,痴坐良久,告其婢媪曰:“吾所以隐忍受玷者,一以活姑与夫之命,一以主人年已七十馀,度不数年,即当就木;吾年尚少,计其子必不留我,我犹冀缺月再圆也。今则已矣!”突起开楼窗,踊身倒坠而死。此与前录所载福建学院妾相类。然彼以儿女情深,互以身殉,彼此均可以无恨。此则以养姑养夫之故,万不得已而失身,乃卒无救于姑与夫,事与愿违,徒遭玷污,痛而一决,其赍恨尤可悲矣。

注释

枵(xiāo)腹:空腹。指饥饿。

译文

沧州有个董华,读书不成,流落为店铺里的算账先生。却又没有能好好发挥自己的长处,受人排挤。从店铺里出来后靠卖药算命维持生活,穷得没有立锥的地方。他的母亲和妻子,靠缝补浆洗来帮衬家用,还是常常揭不开锅。正遇上这一年闹饥荒,全家人都饿得闭门不出,看样子都要饿死。董某听说邻村富翁要买妾,就和母亲商量,打算卖了妻子求活路。妻子开始时不肯。董华告诉她说失去贞节事大,让母亲饿死了事情更大,她才满脸是泪同意了,只是要求倘若活着回来,仍然和他做夫妻,董华也答应了。董妻相貌漂亮,富翁很宠爱她,不过枕席上总有泪痕。富翁追问,她毅然回答说:“我的身子已经属于你了,什么事都会听任你的。但是,说到怀念旧时夫妻恩爱,心中留有感情,即使刀锯放在我面前,我也不能割断这种怀念。”遇上又一年饥荒,董华和母亲都饿死了。富翁担心变故,隐瞒着不让董妻知道。邻居一个老婆子偶然把消息透露出来,她一声也不哭,呆坐了很久,告诉身边的婢女老妈子说:“我之所以忍受屈辱,一是为了救婆婆和丈夫的命,二是因为主人已经七十多岁,料想过不了几年就该死了;我年纪还轻,估计主人的儿子肯定不会留下我,我还希望缺月能够重圆。如今一切都完了!”说完打开楼窗,头朝下跳楼而死。这和前面《滦阳消夏录》所载福建学使所买的妾殉情的事差不多。但是那个妾因为男女情深,相互以身殉情,彼此都可以无遗憾了。这个故事是因为要养活婆婆、丈夫的原故,万不得已才卖身,最后事实与愿望相违,却无法救助婆婆丈夫,事与愿违,白白身受玷污,沉痛地决绝,她怀抱的怨恨就更加令人悲伤了。

余十岁时,闻槐镇一僧,槐镇即《金史》之槐家镇,今作“淮镇”,误也。农家子也,好饮酒食肉。庙有田数十亩,自种自食,牧牛耕田外,百无所知。非惟经卷法器,皆所不蓄,毗卢袈裟,皆所不具;即佛龛香火,亦在若有若无间也。特首无发,室无妻子,与常人小异耳。一日,忽呼集邻里,而自端坐破几上,合掌语曰:“同居三十馀年,今长别矣。以遗蜕奉托可乎?”溘然而逝,合掌端坐仍如故,鼻垂两玉箸,长尺馀。众大惊异,共为募木造龛。舅氏安公实斋居丁家庄,与相近,知其平日无道行,闻之不信。自往视之,以造龛未竟,二日尚未敛,面色如生,抚之肌肤如铁石。时方六月,蝇蚋不集,亦了无尸气,竟莫测其何理也。

注释

毗(pí)卢:毗卢帽,亦称“毗罗帽”,放焰口时主座和尚所戴的一种绣有毗卢佛像的帽子。

蝇蚋(ruì):苍蝇和蚊子。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