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7/10页)

不过这套对司机来说,无效。他不喜欢低温的女人,不喜欢深陷的两颊和锁骨,不喜欢她们装腔作势。不管别人怎么歌颂天使的容貌,可他依然会对一个长了羽毛的女人产生心理不适。他寻找刚才随手乱扔的遥控器,准备换台。

突然漆黑。停电了。

并非断了保险丝,整个区域都停电,不知哪里缆线出了故障。司机百无聊赖地坐了几分钟,睡觉。明天是首班车,他本来就需要早起。有只蚊子通过旧窗纱浅锈色的网飞了起来,嘤嘤嗡。

几个小时过去了。司机之所以醒来,到底是听到异动,还是因为做了遭遇野兽的噩梦?司机的鼻腔经常不舒服,体检时医生说他有鼻窦炎。事实上,他弄不懂鼻窦的准确部位,是指鼻子内侧的孔壁,还是略带弯曲的中隔?他知道自己各个器官的大致位置,若要细究,就不明白了。那些奇怪的物件和穴位,像铆钉和螺栓固定汽车零件一样把他的骨架铆死。身体的不适在梦境中会有反应,正如心脏不好的人睡觉时往往胸闷,司机梦见自己的脸被野兽撕咬,伴随着一股浓重的腥味。梦中也没有光源,他什么也看不见。忽如闪电,一只猎豹,泪腺体现出猫科动物特有的悲苦表情,凝视着自己。突然,豹子的一只利齿嵌入他的眼眶,另一只利齿正好,卡在他的鼻梁位置……司机惊醒了。

立在室内那人,有着豹子样纤长的细腰。黑暗中,司机没有看清窃贼脸上闪电形的疤痕,但他判断出是个少年。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喘息、挣扎、你死我活。司机几乎要掰折少年的肘弯。无论是咒骂还是击打的疼痛,少年都一声不吭,司机怀疑这是个盲哑罪犯,但他暗藏无声的戾气。某种专属年轻人的戾气,孤注一掷,不计较生死。雏鸟的卵齿,是咬开蛋壳的工具;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它也有这样野蛮的破壁之力,随后卵齿就会脱落。少年手脚并用,甚至不惜用牙。

较量过后,少年居于劣势,他终于抱头,死死蜷缩在角落。司机狠踹几脚,少年不动了。司机从获胜中获得了如释重负的微妙满足,不全是伸张正义的快感,更像是男人从角斗中获得的虚荣。司机拿起电话,准备报警。他没有任何准备,没想到少年的屈服并非宣告终盘的输赢,仅是计谋。司机的放松,使少年寻找到复仇的机会。少年准确地摸到了自己本应始终握牢的利器。梦境一语成谶,司机迎面遭受了什么东西袭击,他甚至不知道到底锤子还是镐头,重击在自己提前疼痛的鼻梁上。

这座建筑物外墙挂了爬山虎,手掌形的绿叶子,被风吹拂,显得沉坠坠的。新生的触须徒劳地伸在空中,什么都没抓住。只剩房间里轰然倒下的人,血的流动越来越慢,慢慢地,停了。当司机眼里被灌铸绝对的黑暗,停运许久的电力系统,瞬间恢复。灯亮了;充电器上的指示格闪动;电视自动开启,频道里正在播放关于北极熊生存的纪录片。

……北极熊每年要吃下40头海豹。在食物丰沛的季节,随着走动,北极熊肩背汹涌的脂肪滚动——海豹简直就是一堆堆巨型的、纺锤形状的脂肪,直接移植到它身体里。但是当冰雪融化的季节,捕获变得不再容易。

北极熊,有着似乎石化了的黑硬趾,圆实的脚掌在冰面上巡查。当发现一只憩息的海豹,北极熊以一种与体重极不相符的灵巧,飞快扑去,冲击的惯性使它的整个肩胛都浸入冰洞之中。但它失败了,潜水中的眼睛只看到海豹狭小得已然滑稽的尾鳍数秒之后消失在彻寒的冰蓝之中。北极熊向前伸着脖子,鼻头、扁下去的额与后颈几乎连成直线,它咻咻地喘着,喷出巨大的鼻息,它独自消化着失败、愤怒以及饥饿临近带来的不安。

饥饿,养在体内的鬼。在饥饿驱役下,北极熊的前肢括号般对称弯曲,形成内陷弧度,它迈着这样似乎是负重中的内八字脚,向想象中的食物靠近。幸好遇到海象群,它要无视成年海象猩红得有若罪恶的眼睛、弦月状的齿锋、皱褶而陈旧得像块破毡子的皮、肥厚的脊背。北极熊张开玩具般毛茸茸的阔掌,重击一只婴儿海豹,牙齿陷进小海豹湿漉漉的皮肉深处,然后拼命把它拖上裸露的石滩。

北极熊继续流浪,继续挨饿。为了养活自己,北极熊在无边的冷海里泅渡。最开始它还用力蹬踏后肢,后来只用两个前肢小幅运动来节省所剩不多的体力,不再健壮的后腿瘫痪了似的,既自由又不负责地拖挂在臀部两侧。又有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记忆里,是在许久许久以前,它除了吃了一只出生不久的海豹,还曾冒险爬上苔藓覆盖的悬崖,在嶙峋陡峭的石块间偷袭,吃下一只满是碎骨头渣和羽毛的海鸟。这不该是它的食物。但它饿极了,看到任何东西都想咀嚼……它低下头,吃下一小块略咸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