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5/10页)

蝙蝠更奇异,是唯一真正会飞的哺乳动物,“飞禽走兽”这个词只有在蝙蝠这里说不通。母蝙蝠在飞行中可以哺乳,幼仔牢固得有如焊接在乳房上。蝙蝠有张饥饿者的样貌,覆毛的脸,冷的眼睛。这些似鸟非鸟的家伙,既无羽毛,也不生蛋,它们从不筑巢,有牙齿和毛发,骨头中有骨髓。枯叶色的翅膀,风筝般的骨撑,蝙蝠用钢琴家般削瘦的指骨,握牢自己魔法师的斗篷,由前肢进化而来的翼,颤动着飞,像要抖落旧大衣里的皮虱一般。夜晚它们不会像盲人一样遭受危险。当整个世界被蒙上眼睛,强盗和窃贼纵横江湖。蝙蝠靠声呐,靠自己的回音定位,靠自己对自己的呼唤……对着回音壁,自说自话。它能用脚上的趾骨抓住树枝,就像猿猴那样松弛自由地垂荡,也会缩骨术,可以飞越崖壁间的狭窄缝隙,并且完成敏捷的转身。既禽且兽,甚至连名声都亦正亦邪,在西方神话里蝙蝠是吸血的魔鬼,在东方传说里它们被认为能够带来福祉,仅凭谐音,成为吉祥之物。蝙蝠的形象被中国建筑绘上门楣、窗檐、石鼓,以及年画、丝绸和器皿上,到处是它们几何形的翅膀;甚至粪便,也被称为“夜明砂”,是中药中的宝贝。

但,大隐隐于市。真正的双面者,甚至不留名声上的痕迹。猫,不改变自己的样貌。成为惹人怜爱的宠物,或者最为危险的杀手——如果猫愿意,它在钟摆上的日子可以惬意如摇篮。双栖:拥有家居的闲适和野外的自由。在棉窝里度过午后漫长的睡眠,猫离开家门,开始午夜的游猎。

黄昏之后的猫,从用腮磨来磨去以求主人指骨抚触的玩偶,变成漆黑中从容信步的利齿野兽。它是别样的杀手,相貌妩媚,步态优雅,肉垫之间镶嵌弦月型的利爪。猫的昼夜,岂止硬币两面,它有九条命。猫头鹰的视力,鱼的悄无声息,豹子的野心,鸟的轻盈,蛇的狡诈,羊的温顺,蝎子的毒,兔子的灵巧,狼的冷静。猫的性格魔方,还有其他组合方式。

月,亮如斧刃。夜色中巡游的猫,双目如炬,洞若观火,甚至可以听见猎物在洞穴里的跑动声。猫杏核般的美目精芒四射,瞳孔在强光下只是一条裂纹,黑暗里却放大成一个锁孔……黑天堂的门徐徐打开,将是淫逸或血腥的不眠之夜。皮毛松散的公猫,播撒更骚的尿液,让自己胯下之物进入荡妇的穴道,母猫因此发出高潮中有如哀嚎的叫春之声。为了争夺配偶或食物的格斗在所难免,参战的猫,会带着撕裂的耳朵、流血的嘴唇返回,以受害者的无辜样子,获取主人的疼惜。

猫有时不屑学习绝技以求偏宠,它只是寻找舒适的场所继续自己的慵懒,并且找到给它喂食、为它搔痒的名为“主人”的仆役。即使多年被豢养的家猫,一旦流离失所,不会发生他者身上的悲剧。作为流浪猫,除了皮毛略为不洁,你根本不用担心它们在野外能否成活。似乎,只有猫这一种动物,在双重身份中获得双倍好处,并无需出卖尊严与自由。

这只母猫是纯白的,针毛披光,初雪一样的皎洁。它具有的智商、体能和耐性,足够设计一场完美的谋杀。树底的白猫先蹲伏了几秒钟,然后一跃而起,抓住纵裂的树干,利爪就像冰面上的镐,仅凭锥尖承受着攀援者整个体重不致下滑。动作连贯,它只在过程中有几个微幅顿挫,就爬上树枝间V形的夹角。猫停在那里,像柔软的云停在天空那样失重;它的停顿有种谨慎的严肃,似乎在进行平静的哀悼。然后,它微弓起背脊,寻找黑暗中的方向,继续向高处轻捷地攀爬。枝条和树影交错成复杂的网,猫,技艺高超的走索者,维持着完美的平衡。

鸟,总是把巢建到高处。这些虚荣的家伙,周身披覆精湛的羽毛。它们中空的骨骼里,仿佛被充进一种比氢还轻的气体,似乎无需动力,鸟只要张开翅膀,就可以直上云霄;有时也拍动翅膀,不过在动作上装装样子,炫技罢了。可它们的幼鸟,甚至没有长出秃秃的羽根,只是一张张糯米纸,裹住一团团滚热而荡漾的血肉。

雏鸟,皮肤光裸,有种瘀血般的青茄色,就像猫主人家里男婴娇小的生殖器。鸟仔们睁不开眼睛,它们盲人般地信任着,纷纷张大嘴,露出黄色的喙和赤红的腔道,准备不加分辨地吞咽成鸟带回来的食物。这回错了,这回是它们自己成为食物。等待雏鸟的,是母猫栽植着锯齿牙的下巴,以及,它舌头上密布的倒刺。

不过,这谈不上什么残忍。几个月以前,刚刚生产的母猫慈爱地舔拭自己眼睛尚未睁开的孩子,它们带着甜甜的乳香,幼嫩无助。母猫用柔软的舌头,为孩子们清理身体。慢慢地,从柔软的肚子,母猫开始吃自己的孩子。小猫是肉粉色的,有着一层薄霜似的腹毛,吃起来,又嫩又软又热。一口,再来一口,母猫如同舔拭那么慢条斯理,那么温情脉脉,直到小猫像果皮那么脆的头骨也破裂了。猫吃着自己孩子纠缠的肚肠,吃它们有稳定节拍的心脏,吃它们尚未睁开的野果子那样清透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