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9/10页)

什么使万物结盟?是立约的血。吃和被吃,没有道德和伦理,只是日常与必然,是分外公平的交易。没什么不公,不公只是局部观念。从宏观角度来说,公正,本身不是由无数细小的公正所累积;恰恰相反,大公正,是由诸多零零碎碎的不公所构成。

来到这个世界时,都是完美的孩子;离开这个世界时,谁也无法再像婴儿那样白璧无瑕,都是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和杀戮者……指纹神秘,完成死神的最后封印。所有物种被困在时间的琥珀里,通过吃与被吃,接近永生。

8

三天前,少年从网上买了蚂蚁养殖箱,店家附送放大镜、喂食管、挑逗棒,还有若干粒幸运草的种子。容器灌注着蓝色的透明凝胶,既可当作蚂蚁的食物,也是它们穴居时的建筑材料。不知道它们如何散发身体的热量,蚂蚁皮革质地的衣装,看起来,和封闭的蚁箱一样憋闷。

在蚂蚁城堡远端的觅食区,少年放了腰果的一粒碎屑。探险者很快发现了坚果,但这只蚂蚁侦察兵不具备书本上歌颂的美德,它没有返程通报团体,而是独享美味,整夜它都没有离开这个既有食物、又有水源的区域。严守领地,这个守财奴不像是在看守集体财产。第二天早晨,少年把一小片桃子放进觅食区,并非看守蚁的情报,而是浓郁的甜味诱惑着,陆续赶来两三只蚂蚁,其中一只饱食之后,返程,与沿途的蚂蚁交换信息,通知它们前往蜜源地。

本来,少年按照说明,用塑料棒在凝胶上扎出几个孔洞,希望蚂蚁选择这些天然的凹陷,尽快开始挖掘地洞。据说蚂蚁一般在搬迁数小时后动工,可少年等了三天,这些蚂蚁毫无举措,继续在地表游荡。多数时间,蚂蚁消极,一动不动,并非勤勉的劳动者。因为胶管中的蚁群运到,就有三分之一阵亡。少年隐隐怀疑,团队中的建筑师在转运过程中没能幸存,剩下的蚁众缺乏隧道的设计能力,只好任由尊贵的母后和自己一起暴露在危险的平面。蚂蚁并非少年以为的那么忙碌,多数时候它们一动不动,只是受到震动时才行动——以蚁后为中心,蚁群的腭对着圆周的各个方向,放射状散开,警惕任何方向的来犯者。

抑或,这是个灰心的女首领,体型硕大的蚁后指挥工蚁保持尊严,无需为囚禁它们自由的人表演挖掘隧道的技艺。仅靠身体释放的化学元素,蚁后使臣民至死捍卫对它的忠诚。陆地上最小的动物和最大的动物,采取了同样的政治策略,蚂蚁和大象,社会统治者都是“女王”。

蚂蚁对自己的母亲言听计从,这对少年来说,是遥远到陌生的经验。自从母亲出家,他已彻底失去护佑。他已有两年时间不吃肉了,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并非信仰,他觉得所有的肉都让他恶心。由水果和蔬菜填充的身体里浆汁饱满、气味清新,可少年的内心并不素静,好像有什么肉食者的焦虑并未得到缓解。当夜游的少年回到空寂的家门,他感到了惊悸和疲倦。地上爬着一只不到2厘米的千足虫,像圆珠笔里那截小弹簧那么长,它有那么多只脚,爬起来像是要跳错乱的芭蕾。少年一脚踩死了它,然后将这条新鲜的尸肉投进了蚁箱。

当少年观察蚂蚁的时候,也许就在他的背后,命运中的影子巨人也在观察他;星球一样的神明,观察巨人;宇宙一样的无限,观察神明……所以,蚂蚁在秘密涡流的中心,搬动一粒比芝麻还细小的残渣。人类不会关注蚂蚁的胸腔,如同人类的悲喜早已习惯被神灵忽略。没关系,离开神的眷护,人类依然可以相濡以沫,到了枯竭的最后,依然可以相互哺喂自己的血。

整夜未眠的少年没有脱鞋就歪倒在床上,尽管他很小心地选择角度,才能让枕头避开自己疼痛肿胀的脸,他挫伤的手指也难以解开鞋带上复杂的绳结。疲惫和恐惧没有让他失眠,少年很快睡着了。

他梦见一个生着手蹼的人,依稀,不能判断性别。这个人抚摸他的时候,因为没有指肚的凹凸起伏,显得不够专心,少年感觉自己被块抹布潦草地擦拭了一下。他隐隐觉得,那就是自己失去的母亲。他曾经的守护天使,猫一样生着肉垫,来去无声,利爪藏在肉垫里……拳头里,可以突然变出剪子。

9

对于母亲的手,少年最深的记忆,来自童年做过的游戏。母亲做出的手势,总是赢过他,神灵一样准确预测他的计谋。

这个游戏的名字多么奇怪啊,由三种东西组成:用拳象征石头,对称打开的食指和中指象征剪子,摊开的手象征布。石头、剪子、布,它们的共同特点,既是工具,又可以当作凶器——用来砸、捅或者捂,都能够制造死亡。这是手的变形记,变出数种形状,就像同样的一个人包含了天使、魔鬼以及匿名者的多重身份。既天真又野蛮……是游戏,又像隐藏命案。石头、剪子、布,由一只手完成的循环杀戮——只有圆,才能抵达这般物理意义的绝对完美。儿童从成人那里学习这样相互消灭的法则,并使之成为最为普及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