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第6/10页)

猫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

5

也许就是那只猫,也许,是另外一只。

头部所占比例不大,仿若磨削的颌面关节,使它的脸显现几何锐角。作为一只猫,它的身体比例略显失当,似乎像貂那样有着不妥当的狭长。猫偏瘦,毛色是白的,不过,白得不那么耀眼——哑光而粗糙的白,它的腹部由于饥饿而塌陷,呈现暗了几度的微灰,像树叶形成的阴影。

猫的姿态略为低俯,四条腿半屈着前行,比匍匐更高些的步伐,只为保持基本灵活和速度。猫不是表情丰富的动物,但此时此刻,它的表情紧张,近于悲戚。它害怕。瞬间的失误,使这只猫选错了方向,跃上车辆穿梭的公路。

猫,被围困在突然放大的噪声中。纷乱的景象极为恐怖,仿若身置峡谷,壁立的悬崖切削而来。如同一个人,看到无数摩天大厦像安了滑轮交错撞击过来。猫身体全部的弦都绷到极限,欲断的极限。这是一条六车道的马路,到处是喇叭、轮胎和金属车身。猫飞快地穿过隔离带一侧的三条道路,竟然抵达中间的栅栏。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它的幸运,也是不幸。因为惊魂尚未缓解,这只猫穿过护栏,用它屈膝的腿继续跑过两条车道。第三条车道来了一辆即将靠站的加长无轨电车,猫躲过车头,躲过两组轰转的车轮,第三组密布凹槽的巨轮碾压过来。

凹槽的图案并未在猫的毛丛里留下印迹。前半截的身子粘贴在地面,突然消灭了体积,只有勉强形成的厚度;后半截的肢体完整,甚至饱满,奇怪的是两条毫发无伤的后腿一直在轮流蹬踏,遭受了电击似的。这只猫暂未接受自己瞬间的死,它还在持续逃跑的惯性里。没有头脸和胸腔的猫,它只剩腰下的抽搐身体。暂时看不到血迹。灾祸发生得太快了,血,甚至来不及流出破裂的血管。

驾驶无轨电车的司机毫无感觉。乘客喧嚷,车辆沉重,一只垫在后轮之下的猫,体积有限,构不成颠簸。这是日常,毫无戏剧性可言。司机不知道自己刚刚运用一件大型凶器,仅用几秒,杀死了一只据说身怀九命的猫。猫来不及发出短暂的“喵呜”,就像一只血肉吹起的气球那样爆掉。

司机继续:观察信号灯,靠站,等待乘客,转动方向盘。日复一日,他行驶在固定线路,就像火车行驶在轨道上那么自动。路况复杂,但司机的头脑经常放空,躲避和停顿更接近自然反应,而不是理智判断。流浪猫狗在马路上被碾压是常事,皮毛、内脏和干透的血污,混沌的一坨,辨不清细节。有时清洁工会来清理,有时根本不需要,每辆路过的车带走星星点点的碎尸。

等红灯时,司机从保温瓶里喝了几口茶。没有任何来由地,他想起了自家的那条狗。小狗其实是给母亲买的,他自己并不喜欢。小母狗容易兴奋,啃坏了家具的木头脚,来月经时更添麻烦。可老太太没事,对它比对自己的孙女还耐心,遛弯、买菜,都带着这条颜色像是隔夜茶的腊肠犬。

那天司机回家去看望父母,看到一个老年女性坐在搬来的凳子上,手肘俯在椅背上,半埋着脸,抽抽搭搭地哭,周围站着几个安慰的纳凉者。果真,是自家的老太太。他再靠近,就看到地上那只棕色腊肠犬。第一眼,感觉异样,狗的脑袋折弯到不可思议的角度,看起来,头部完全是侧面躺下的角度;身体的后半段,姿势如同卧趴,特别的浑圆立体——好像这是一只即将分娩的怀孕母狗。也许因为胸腔里的血肉和脏器,被暴力挤压到腹腔,导致下半身失真地膨起。它被拐弯的轿车轧死了。腊肠犬的头部,被压缩成硬币上的浅浮雕,它的脑神经先死,不会体会疼痛。据说许多卧轨者愿意选择这样的姿势,颈椎突然折断,他们最后的瞬间,是否看到厚重的轮子带着死亡花纹碾向自己的眼眶?司机试图安慰母亲,徒劳。那是盛夏的黄昏,狗的尸体在闷热中被保温,长久没有变凉。老太太守着一具温暖的狗尸体,一直哭,不让儿子碰触。

……绿灯亮了,司机松开制动的刹车。他身后的那只猫会变成支离破碎的尸块,变成隐约的毛发,变成不再可疑的斑渍,变成一团从未存在的虚无。

6

电视里正播放化妆品广告。高调的光,涂了粉蜜的模特做出既冷酷又诱惑的表情,穿诗意的长裙,肩胛骨生出信天翁那样翼展宽阔的翅膀。她的裙子不是裸肩或V领,而是像个古典钥匙的锁孔形状——似乎暗示,那是个秘密的世界;这个形状即使形如牛马佩戴的挽具,男人们也愿意让它套牢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