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洗如婴(第4/8页)

她太懒惰,缺乏耐心,难以获得坚持才能取得的成绩。体育锻炼、掌握外语都需要滴水穿石的功夫,绘画更需要基础训练的漫长铺垫,不在她的耐力之内。她倒是尝试,去接受音乐洗礼,希望旋律的流水能洗去记忆鹅卵石上的沙砾,使它们得以干净地呈现。她对音乐一窍不通,所谓欣赏,不过是文盲见到了繁体字。庞大的交响乐团,或低婉、如泣如诉,或在高亢的混响里达至辉煌。那是个富有天赋的女性指挥,削紧的黑色礼服,双臂修长……她有燕子般自由灵动的翅翼,仿佛可以数年盘旋,甚至睡眠也悬浮在半空。指挥家镰刀般的双臂下,有无限的丰收。而她,不再是一粒包浆充盈的籽实,时间正抽干往昔的积累。她接受了,那种平静的无望。某个美国作曲家说过:“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大师之作,它最核心的任务,依然是将你带回一个脆弱的、仅属于你自己的瞬间。”

她每年花大量时间旅行。异国他乡,永远置身陌生人群,她有时抱有美好而积极的设想:爷爷当年的频繁走失对他自己来说,并非危险,如同旅行,只是好奇之下的冒险,是对个人处境的逃离,是对难堪窘境的解脱——因为,在不熟悉的地方迷路属正常现象,不会被当作病人;异域的语言神秘而复杂,无法沟通、交流,失语者的障碍也是自然的,不会引以为异。一个旅行者,可以任性,可以自由。

在里约热内卢,狂欢的桑巴,到处是炸溅的斑斓色彩,她有若置身于一个放大的望花筒之中。人们脸上的油彩与面具,闪耀的胸乳、蓬勃的大腿和电力充沛的臀部,热烈的情色几乎把人淹没。

在洛杉矶的海岸,巨鲸沉潜,需要从暗色的涡流或浪脊中加以区别。那礁岩般结实宽阔的体魄,就隐现在闪烁的波纹之间,偶尔露出深黑的背脊,或喷出澎湃的水柱。由于鲸鱼伟大的谦逊,她能看到隐约的部分非常有限,但惊心动魄的想象依然令她沉醉。

在加德满都河谷,巴德岗神庙上瑰丽的木雕与漆彩。那里的人民对宗教怀有汹涌的情感,传说他们用收集的露水修建庙宇。那里的人们皮肤黧黑、眼睛渊深,那里的流浪狗皮毛肮脏,却可以在游客稠密之处安眠,在人群错乱的脚步和泥坯色的阳光中松弛地裸露自己的腹部。独木庙,帕坦皇宫,达拉哈拉塔……那些优美的古迹竟然在她参观不久就毁于一场地震,成为坍塌的废墟。

还有,卡萨布兰卡,一个随着阳光而改变面容的城市:阳光下,通透明亮,风情妖娆;阴影里,满是尘垢的沧桑。路途奔波,她枕着陌生的枕头入眠,黑夜巨大,像遥远的童年那样包裹着她。她严重失眠,好像还是置身于集市上那些叫卖地毯、布匹、琥珀、香料、尖脚拖鞋和金属灯具的阿拉伯商人之中。似乎,鼓点延续,有个敲钟的盲人阻止了梦境。

……街上陆续有喇叭的短促声响,贯穿的人声,像在宣告或祈祷。掺杂着欢快的乐曲,高高低低的音阶。车辆驰过,有的在她的左侧,有的在她的右侧,交响嘹亮。车轮摩擦的声音,是破旧而松弛的交通工具碾过颠簸路面。一声喇叭被另一声喇叭追随、修正,这里响一下,那里响一下……她想象街上的萤火虫之夜。然后是狗叫,昏昏沉沉睡去已久的狗兴奋起来:还是这里一声,那里一声。皮毛松散、身姿曼妙的流浪猫,在汽车底盘的庇护下无声地醒来,伸开柔软的懒腰,埋藏在肉趾之间弦月般的爪钩暴露出来。狗吠不停,穿插在人声和车声里。平底锅上的黎明,像煎蛋一样慢慢热起来。然后是轰鸣,年轻而嚣张的摩托车呼啸而来。她利用窗口的微光,看到表盘反射出的指针:四点二十五分。她以为,城市只有六点半以后才会出现的喧嚣,没想到五点不到,就这么热闹。她感觉疲惫,与这个分贝剧烈的世界格格不入。为什么如此热闹?她隐约想起白天的短信,尽管隔着辽阔的欧亚大陆,她依然屡屡收到祖国传来的商场营销短信,用看似温馨的套语,提醒这是感恩节:一个重要的购物理由。她混沌,想当地穆斯林居多,为什么感恩节如此受到重视?是否居留此地的什么后裔,在遥远之地延续着他们的传统。摩洛哥有一些天主教堂,经常聚集虔诚的信徒。她想到教堂,想到悬置高处的钟舌……忽然,周围一切就像个聋哑者那样安静下来。随后的世界又像翻卷的潮汐,重新裹挟着它的声响,涌上她的床边和梦境……不重要,她睡着了。

第二天她才从导游那里得知,热闹并非来自宗教节日,只是世俗的欢乐。这只是摩洛哥人的风俗习惯,他们半夜结婚,在纹路好看的特雅木镜框前不断梳妆的新娘要换满七套衣服,欢宴持续到黎明,人们才会散去。想象中是神圣肃穆,其实是新人即将开始缱绻的淫乐。